行走在這幽深竹徑,山野寂寂,柳青青心有所感,輕聲吟唱起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痩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备杪暻逶?,帶著一絲江湖漂泊的蒼涼,在竹林中悠悠回蕩。
賀聰由衷贊道:“柳姐姐此曲,意境深遠,文采斐然!”
柳青青莞爾:“這是元人馬致遠的名篇,我不過是借前人酒杯,澆胸中塊壘罷了。”她雖如此說,但那寥寥數(shù)句,經(jīng)她唱出,卻自有一股高標雅致的韻味。
二人步履從容,漸近竹林深處。忽聞林中傳來一陣極其強烈的破空之聲,呼呼作響。勁風激蕩,卷得周遭竹葉紛飛如雨。但那聲響并非金鐵交鳴,倒像是有人以絕頂功力演練掌法拳腳,掌風所及,空氣仿佛被撕裂壓縮,形成肉眼可見的淡淡氣旋。
二人本意明訪,未刻意隱匿氣息。剛至林口,只見林中一片空地上,一團柔和的、近乎實質(zhì)的銀色光暈在急速流轉(zhuǎn)。光暈中心,赫然是一位白發(fā)如銀、身形清癯的老尼姑。她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灰布僧衣,纖塵不染,面容清奇,白凈如月。手中一柄三尺長的奇異竹劍正發(fā)出嗡嗡的低鳴,那竹劍非金非鐵,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如玉的暗金色澤,在深沉夜色中,劍身竟自行吞吐著冷冽而內(nèi)斂的晶芒,劍尖所指,空氣都微微扭曲。
柳青青瞳孔驟然收縮,她自忖武功已屬一流,眼力更是非凡。然而剛才竟完全沒能看出那團高速流轉(zhuǎn)、將月光都吸納匯聚的光暈,竟是由一人一劍所化。這劍法之奇詭精妙,已超乎她的想象。更令人震撼的是,那柄吞吐著無匹劍氣的神兵,竟非金鐵所鑄,而是一柄看似脆弱的竹劍,這不能不說是出人意料。
此刻,那老尼對著天邊一鉤殘月,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將月華都納入了體內(nèi)。隨即,她緩緩收勢,手中竹劍斜指地面,劍尖的晶芒瞬間內(nèi)斂,整個人氣息歸于沉靜,宛如古井深潭。她并未轉(zhuǎn)身,低沉而平和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柳青青與賀聰耳中,仿佛就在身邊低語:“兩位施主,駐足已久,何不現(xiàn)身一見?”
柳青青不由大吃一驚,因為,憑自己這份修為,可以說連呼吸吐納也沒有,怎會被那老尼發(fā)現(xiàn)的?而那老尼的話又是那么平淡,聽不出半點敵意。這份修為,簡直是深不可測。
就在柳青青心神震動,尚未及回應(yīng)之際,那老尼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竹影,落在二人藏身之處。再次開口:“二位,何妨近前說話?”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柳青青強壓心中震駭,與賀聰交換了一個凝重的眼神,知道遇上了真正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她深吸一口氣,整理衣冠,當先一步從竹影后走出,拱手施禮,聲音帶著由衷的敬意:“師太神功蓋世,在下二人嘆為觀止。實不相瞞,我叔侄二人貪看山景,迷失路徑,誤入寶地,擾了師太清修,萬望海涵!”她姿態(tài)放得極低,目光落在老尼手中那柄光華內(nèi)蘊的竹劍上,充滿了驚嘆與探究。
老尼并未立刻答話,身形一晃,已如輕煙般飄至林口。只見她身量修短合度,面容清奇,朗目如星,龐眉似雪,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不染塵埃的靈光,仙風道骨,令人一見便心生敬仰。她單掌豎于胸前,宣了一聲清越的佛號:“阿彌陀佛。此庵僻處萬壑千峰之中,松濤云海,道路險絕。二位施主能踏足于此,這份緣法,這份雅興,皆是不淺。”她一雙清澈深邃的眸子,此刻精光湛然,在賀聰和柳青青臉上緩緩掃過,仿佛能洞悉人心。
二人見這老尼,一雙秀目之中突然射出兩道精光閃閃的光芒。不但神儀不俗,倒頗出意料之外。那柳青青忙含笑抱拳說道:“師太!在下叔侄二人,見這無處不景,無景不奇。只因貪看煙云,迷失路徑,誤打誤撞的擅來此地,擾及道長清修,尚請見諒為幸?!?/p>
賀聰見這師太便知她定是武林中有數(shù)奇人,難怪有一股特殊靈氣,是修行人的靈氣。于是忙上前一步,深深一揖:“晚輩賀聰,拜見師太!”
老尼的目光在賀聰身上停留片刻,便看出這少年人不但身負上乘武功,眼內(nèi)神光湛然,心術(shù)人品,也極端正。也不由嘴角一動,似笑非笑笑地道:“二位施主神光內(nèi)蘊,筋骨清奇,分明是此道中人。真人面前,何須虛言?貧尼靜云,亦是方外習武之人。既是一脈同源,更當親近。敢問二位高姓大名?請移步庵中,飲一杯清茶,也好領(lǐng)略這‘天縫谷’的幾分野趣?!彼苯狱c明地點,言語坦蕩,氣度非凡。
那柳青青聽道人問起姓名,便拱手答道:“師太!在下柳……柳青,這是世侄賀小弟,師太法眼無差,我叔侄雖然略通武技,但高手之稱,卻是過譽。在下失禮,尚不知此庵何名,也未請教道長法號。”
師太笑道:“此乃靜云庵,貧尼亦號靜云。遁跡山林,只為遠離塵囂,拂拭靈臺,保一點真如本性,求個清靜自在。與柳施主、賀施主今日相逢,真是幸會。貧尼靜云師太,恭迎俠駕!”說完,側(cè)身讓路,請客入林。
柳青青與靜云師太并肩而行,言談間笑語晏晏。賀聰緊隨其后,心中疑竇叢生,暗忖:“靜云師太?從未聽聞此號。但觀其言談氣度,雙目神光,必是隱世不出的絕頂高人。能在這等洞天福地清修,餐霞飲露,吐納風云,實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彼尖忾g,已穿過紫竹林。
林外不遠,靜云庵靜臥于一片清幽之中。庵院不大,卻處處透著古樸雅致,一磚一瓦仿佛與這山石草木融為一體。甫一踏入庵門,便覺一股清涼寧靜之氣撲面而來,令人心頭的爭強斗勝之念悄然淡去,靈臺一片澄明。
入得靜室,靜云師太請二人落座。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尼姑輕手輕腳地打開案上一個紫銅小香爐的蓋子,放入幾塊黑黝黝、紋理奇特的木塊‘龍涎香’,指尖一彈,一縷內(nèi)勁透入,木塊無聲自燃。頃刻間,裊裊青煙升騰,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靜悠遠、沁入心脾的異香彌漫開來,令人聞之頓覺心神安寧,雜念全消,靈臺一片空明爽朗。
待小尼獻上兩盞清茶后,靜云師太目光溫和地落在柳青青身上,含笑問道:“柳‘青’女施主!少俠施主!此山非名山,此庵亦非古剎。貧尼觀二位眉宇間隱有憂思,氣息浮動,似有要事在身?不知來意究竟如何,不妨直言相告?!彼匾庠凇唷稚下宰魍nD,語帶深意。
柳青青心頭一跳,自己精心喬裝的‘老者’身份,竟被靜云師太一眼看出,該如何回答?她強作鎮(zhèn)定,訝然道:“師太!你……你怎知我是女子所扮?”
靜云師太目光如電,平靜地道破玄機:“你雖喬裝改扮,手法精妙,然耳垂之上,環(huán)孔宛然;咽喉之處,骨節(jié)不顯。分明是位易釵而弁的紅妝客!”聲音不高,卻如金石墜地,清晰無比。
柳青青被人當面揭破女兒身,饒是她性格爽朗,也不由得霞飛雙頰,索性大方承認:“師太慧眼,晚輩確是女子!柳青青拜見師太!”說罷盈盈一禮。
靜云師太微微頷首:“女扮男裝,行走江湖,所為何來?”
柳青青坦然道:“江湖險惡,單身女子多有不便,男裝行事,可省卻許多麻煩。”理由簡單直接。
靜云師太目露了然,未再多言。一旁賀聰見師太如此坦蕩,心中敬意更生,朗聲道:“師太快人快語,晚輩等亦不敢相瞞。這位確是家姐柳青青,在下賀聰。我二人并非有意欺瞞,實有不得已苦衷,冒昧之處,懇請師太見諒!””隨即將他們?nèi)绾巫粉櫸鏖T燕兒,如何被柳青青尋到,又如何為避西門家耳目而誤入此谷的緣由,簡明扼要地道出。
靜云師太聽完,展顏一笑,如春風拂面:“賀少俠赤誠坦蕩,柳姑娘喬裝亦是權(quán)宜之計,貧尼豈會不知?況且,修行之人,靈覺漸開,對身周氣機流轉(zhuǎn)尤為敏感。譬如武者能感應(yīng)殺氣,貧尼亦能感應(yīng)到二位身上并無邪佞之氣,反倒有一股清正之氣縈繞,故而心生親近之感?!彼莱隽诵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