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漱玉軒那位厭煩起來,只消皺皺眉,一句話就能將攆你出府去。屆時任你舌燦蓮花,也不過是個被主家厭棄、聲名狼藉的下人。”他向前一步,身子微傾斜,說出棄奴任人踐踏的下場,殘忍想烙進她骨子里。
春桃心底厭煩早化作嘲弄。一個仰仗主子臉色過活的管事,轉過頭來,倒擺出副洞悉世情、指點迷津的嘴臉,教她這同為奴婢的人該怎么活。
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褚管事金玉良言,春桃自然謹記于心?!贝禾疑ひ羧缰橛衤涞?,一字、一句,悉數(shù)砸進暮色之中,帶著玉石特有的冷冽,“只是這漱玉軒里,褚管事既不當差,更不當主。奴婢的命數(shù),自有奴婢自己擔著,不敢勞煩褚管事費心籌謀?!?/p>
“告退?!?/p>
她不再看他一眼,徑自屈膝行了一禮,隨即轉身沒入暮色中。獨留褚臨川一人站在原地,良久未動。樹影斑駁在他肩上,那雙漆黑的眼,撇去怒意,更蘊著戳破偽裝的難堪。
回到狹小又悶熱的耳房,春桃反手閂上門,點起燈,借著燈花,發(fā)了會兒呆。桌上一截殘香燒得歪歪斜斜,焰芯紅得發(fā)黑,像極了兒時在吳郡燒過的檀香。
那時逢苦夏,巷口的藥爐子常年不息,她爹吩咐著伙計稱藥配方,“女兒家也得識字,賬本難道靠人讀?”
她學得心浮氣躁,趁他轉身進藥鋪里,溜進院墻邊的陰影里乘涼。沒一會兒,隔壁少年就翻了過來,手捧一本線裝的舊書。
“念幾句給你聽,”他說得輕,“左右天熱,你爹又吼,聽我念幾句詩,消氣。”
她那時只覺他說話慢,如今才曉得,世上耐心聽她的人,不多了。
燈火閃了閃,將人從舊夢中拽回現(xiàn)實。
接連幾日的提心吊膽,加上夜不能寐,春桃只覺得身子越發(fā)沉重。白日里強撐著做事,夜里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她披了件薄衫,照例起身去添燈,忍不住嘆氣道:這位主子真是個麻煩。
旁人頂多是“看不起”人,他倒好,壓根兒“不屑看”。茶水送上去,從不碰,衣裳換了從不吩咐,連在屋中輕咳,都像不曾聽似的,翻過一頁書。
春桃走著,心里的賬嘩啦啦翻得飛快。
一句話不說?記一筆!
茶水冷了紋絲不動?再添一筆!
這等金身供奉,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兒,真該另辟靜室,設香案、焚長香,日日三炷才合規(guī)矩。
念頭甫一落下,窗外驚雷炸響,夏雨總是這般沒個預兆,一齊傾斜而下。春桃端著燈盞,走過前廊,習慣性地朝主屋瞥去,但見屋門未闔,虛掩著一道縫。
就在這時,咳聲自門縫漫出,悶在雨聲里,像是從喉底擠出來的,一聲比一聲重。緊接著,椅腳刮過地磚,沉沉一響,宛若有人失了力,跌坐回椅中。
然后——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