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03章 手心涼了（第1頁）

六十歲的姑姑拖著行李箱闖回娘家，像枚生銹的釘子楔進生活。

她穿著母親的新毛衣，把侄女的作業(yè)本墊在油膩的碗底，嗑瓜子時踢開撿拾殘渣的孩子。

直到奶奶咳得喘不過氣那夜，李小滿才明白：親情不是單方面取暖，手心手背的肉，得互相暖著才不會涼。

空氣沉得能擰出水來。老單元樓的三層，門被敲得震天響，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嗚咽。李小滿剛放下書包，那扇老舊的綠漆門便被豁然撞開——姑姑李秀芹，六十歲的人，竟像被風(fēng)刮進來的一團亂絮。她身后那只鮮紅的行李箱，輪子碾過門檻，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像把鈍刀子劃在所有人的心上。奶奶坐在角落的藤椅里，渾濁的眼珠驟然亮了一瞬，枯瘦的手下意識抬了抬，又被一陣壓抑的悶咳按了回去。

李秀芹什么也沒帶，除了一身狼狽的怨氣。她直接撲倒在客廳那張舊沙發(fā)上，臉埋進靠墊，肩膀劇烈地聳動：“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

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父親李大強搓著手站在一旁，眼神躲閃，母親王桂芬則默默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進了廚房。鍋碗瓢盆的輕微碰撞聲很快響起，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疲憊。

這沉重，便從此扎下了根。

日子一天天碾過，日歷撕下了三十多張。李秀芹帶來的那只紅箱子，始終醒目地立在客房角落，拉鏈半敞，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她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這屋子的“客人”，一個需要被小心伺候的客人。飯菜的香氣剛飄出來，總要王桂芬耐著性子喚上三四遍，她才慢騰騰地從那間緊閉的客房里踱出，臉上掛著驅(qū)不散的陰霾。吃完，碗筷一推，又縮回她的殼里，留下一桌狼藉。

李小滿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一股悶濁的氣息撲面而來。墻角那個洗衣籃，早已被姑姑換下的衣物堆成了小山，最上面那件深紫色的毛衣，正是母親王桂芬上周才買的新衣，此刻皺巴巴地搭在那里，袖口似乎還蹭了點油漬。李小滿咬緊了嘴唇，默默把自己的校服塞進籃子縫隙。

奶奶那頭稀疏的白發(fā)，糾結(jié)得像一團亂麻。李小滿端來溫水，擰好毛巾，正踮著腳要替奶奶擦拭，李秀芹恰好從旁邊經(jīng)過?！胺胖?，我來。”她丟下三個字，腳步卻沒停，徑直回了房間。門輕輕合上，再無聲息。李小滿的手頓了頓，最終還是和聞聲趕來的母親一起，小心翼翼地為奶奶梳理。老人枯槁的手指撫過終于順滑了一些的頭發(fā)，眼眶一點點泛紅，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終究什么也沒說。

最讓李小滿心尖發(fā)顫的是那個傍晚。她放學(xué)回來，一眼看見自己那本嶄新的、準(zhǔn)備明天交課題報告的硬殼筆記本，赫然墊在姑姑剛吃完面的碗底下！暗紅的油湯滲過碗底，在潔白的紙頁上泅開一大片猙獰的污跡?！肮霉?！”李小滿失聲叫出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李秀芹正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聞聲扭頭瞥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怔忪，隨即又恢復(fù)那副木然：“哦，沒注意。再買一本不就完了？”她輕飄飄地甩下一句，目光又粘回了閃爍的電視屏幕。

家里的開銷像被戳破的氣球，無聲無息地膨脹起來。飯桌上的葷菜眼見著從一個變成了兩個。清晨，李秀芹會揉著太陽穴抱怨：“桂芬啊，外面買的豆?jié){一股糊味，還是自己磨的香?！庇谑悄桥_塵封的老式豆?jié){機又開始了每日的嗡鳴。夜里，她靠在沙發(fā)上，蹙著眉：“哥，心里憋得慌，嘴里也發(fā)苦，想吃點熱乎的?！备赣H李大強沉默地披上外套，走進樓下的寒夜里。母親王桂芬數(shù)著越來越薄的鈔票，眉頭擰成了解不開的疙瘩。

那晚的咳嗽來得毫無征兆，卻又兇猛異常。奶奶蜷在藤椅里，瘦小的身子劇烈地抽動，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嗬嗬”的拉鋸聲，臉色迅速憋成了駭人的青紫。父親李大強嚇得臉色發(fā)白，一把背起母親就往外沖，大門“砰”地一聲撞上，急促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深處。

家里瞬間只剩下李小滿和李秀芹。電視機聒噪地響著，光影在李秀芹木然的臉上明明滅滅。李小滿蹲在沙發(fā)邊的地板上，一點點撿拾著姑姑剛才嗑落、如同鱗片般鋪了一地的瓜子殼。指尖剛觸及幾片散落的碎屑，一只穿著厚棉拖鞋的腳忽然伸過來，不輕不重地踢在她胳膊上?！皣K，”李秀芹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起開點，擋著我看電視了?！?/p>

李小滿的手僵在半空。那微小的力道和冰冷的話語，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在她胸腔里撞出沉悶的回響。她猛地站起身，沒再看沙發(fā)上的姑姑一眼，徑直走回自己房間。門關(guān)上，隔絕了客廳的喧鬧。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一點點滑落，最終坐在了地上。

深夜的寂靜無邊無際地漫上來，沉甸甸地壓著胸口。窗外偶爾有車燈的光柱掃過天花板，轉(zhuǎn)瞬即逝。李小滿抱著膝蓋，目光空空地落在對面墻壁的掛鐘上。鐘擺左右搖晃，發(fā)出清晰而單調(diào)的“滴答、滴答”聲，像永無盡頭的腳步，固執(zhí)地丈量著這凝固的時間。每一秒的流逝，都在這死寂中被無限放大，沉重地敲打在心口。

就在這機械的節(jié)奏里，奶奶白天撫順頭發(fā)時通紅的眼眶、母親數(shù)錢時緊蹙的眉頭、父親深夜出門買夜宵時佝僂的背影……還有那只刺眼的紅箱子，碗底污損的筆記本，以及胳膊上那一下微涼卻沉重的觸碰……無數(shù)畫面碎片般翻涌、撞擊，最終被墻上那冰冷的鐘擺聲串連起來，織成一張讓她幾乎窒息的網(wǎng)。

一個遲來卻異常清晰的念頭，破開混沌在李小滿的腦海中漸漸成型：親情不該只是單方面的索取與消耗。她不能再任由姑姑這樣肆意破壞家庭的平衡。

第二天，李小滿早早起床，攔住了準(zhǔn)備像往常一樣去廚房的母親。她深吸一口氣，走進客廳，直視著還在沙發(fā)上懶躺的姑姑?！肮霉?，您在這住了這么久，也該為家里做點事了。不能只讓爸媽照顧您?！崩钚闱巯仁且汇?，隨即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正要發(fā)作，李小滿又接著說，“奶奶病了，家里開銷大，您也該分擔(dān)分擔(dān)?！?/p>

父親和母親聽到聲音趕來，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李小滿。然而李小滿沒有退縮，堅定地站在那里。姑姑惱羞成怒，叫嚷著要收拾東西離開。李小滿卻沒有絲毫動搖，“姑姑，親情是相互的，我們歡迎您回來，但不是這樣的方式?！惫霉帽灰?，沉默許久。最終，她緩緩低下了頭，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