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婚紗宣傳冊光潔的銅版紙頁,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口。那上面一對璧人,在碧海藍天的背景下笑得毫無陰霾。她偷偷瞄了眼價目表末尾那一長串零,喉嚨有些發(fā)緊。
“薇薇,看什么呢這么入神?”對面,閨蜜蘇晴攪動著咖啡杯里的拉花,眼神銳利地掃過她手里的冊子,眉頭立刻蹙緊了,“海景婚紗照?張強答應(yīng)拍了?”
林薇下意識地把冊子合攏,塞進隨身的帆布包最底下,動作帶著點掩耳盜鈴的慌亂?!皼]…就隨便看看?!彼似鹱约耗潜缫褯鐾傅臋幟仕?,抿了一口,酸澀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開,“他說…拍不拍都行,兩個人在一起開心就好,形式不重要?!?/p>
“開心就好?形式不重要?”蘇晴的聲音陡然拔高,引得鄰座投來幾道好奇的目光。她壓低了嗓子,身體前傾,隔著小小的圓桌,目光灼灼地盯著林薇,“薇薇,你醒醒吧!這跟形式有關(guān)系嗎?這是態(tài)度!是錢!是張強他根本舍不得在你身上花一分錢!”
林薇垂下眼,盯著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他…他家境是困難些,剛工作沒多久,工資也不高…”
“家境困難?工資不高?”蘇晴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薇薇,我說話難聽,但你別不愛聽。張強他窮的,絕不止是錢包!是眼窮,心窮,嘴更窮!他那個家,那個媽,還有他骨子里那點東西…你以后吃的苦頭,海了去了!他根本不會因為你‘不嫌棄’他窮就感恩戴德、加倍對你好!他只會覺得——他不花一分錢就能把你娶到手,是他張強天大的本事!你林薇,就只配跟著他吃苦受委屈!”
“蘇晴!”林薇猛地抬起頭,眼圈微微泛紅,聲音帶著被刺痛的顫抖,“你別這么說他!他對我…對我挺好的!我跟他在一起,心里踏實!我不圖那些虛的!”她像是在說服蘇晴,更像是在拼命說服自己,“有情飲水飽,日子是兩個人過出來的,精打細(xì)算,柴米油鹽,安穩(wěn)就好。風(fēng)花雪月…又不能當(dāng)飯吃?!?/p>
“有情飲水飽?”蘇晴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絕望,“行,林薇,你記著今天的話。等你捧著那碗連油星都舍不得多放一滴的‘飽水’,咽著冷硬的‘情’往下吞的時候,別后悔沒聽我的!”她抓起桌上的賬單,“這頓我請。算我提前…給你隨禮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館,留下林薇一個人,對著那杯冰冷的檸檬水,和帆布包里那張沉甸甸的、印著碧海藍天的銅版紙。
風(fēng)是硬的,裹挾著深秋的寒意,吹得小區(qū)門口褪了色的“囍”字嘩啦作響。林薇身上那件租來的、略有些顯舊的紅色呢子外套,根本抵擋不住這傍晚的冷峭。她看著張強從他那輛同樣吱嘎作響的二手電動車后座上跳下來,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近乎亢奮的紅光。
“薇薇!看!”他嗓門洪亮,帶著一種宣告勝利般的得意,用力拍打著電動車的后座架,“接親神器!省下租婚車的錢,夠咱倆吃一個月排骨!”他嘿嘿笑著,露出一口不算整齊的牙,伸手去拉林薇,“上來!哥帶你回家!”
林薇的目光掠過小區(qū)門口停著的幾輛扎著彩帶、擦得锃亮的黑色轎車,那是別人家租的婚車。她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指尖冰涼。最終,她還是伸出手,搭在張強粗糙溫?zé)岬氖终粕希瑐?cè)身坐上了那冰冷的、毫無裝飾的電動車后座。車輪轉(zhuǎn)動,駛離了父母家那棟熟悉的、此刻燈火通明的小樓。她沒有回頭。后視鏡里,父母站在單元門口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母親似乎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林薇的心猛地一抽,迅速低下頭,盯著自己緊緊攥在一起、指甲幾乎嵌進掌心的雙手。電動車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顛簸著,每一次顛簸,都像在嘲笑著她口中那句“安穩(wěn)就好”。
張強父母位于城市邊緣的老破小居民樓,樓道狹窄昏暗,彌漫著一股經(jīng)年累月的油煙和潮濕的混合氣味。所謂的“新房”,不過是將他原先那間朝北的小臥室簡單刷了層白灰,貼了幾個刺目的紅雙喜字。一張舊木床,一個掉了漆的衣柜,便是全部家當(dāng)。窗戶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外面是雜亂的天線和隔壁人家晾曬的舊衣服。
酒席擺在樓下一家廉價的川菜館包間里,油膩的圓桌,一次性塑料杯,菜式粗糙而重口。張強的親戚們嗓門很大,劃拳勸酒,煙味嗆人。林薇的父母穿著體面的羊絨衫,坐在主位上,顯得格格不入,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張強的母親,一個身材干瘦、顴骨很高的婦人,穿著一件嶄新的、卻明顯不合身的暗紅褂子,穿梭在席間,嗓門尖利地指揮著服務(wù)員上菜,言語間對林薇父母透著一股刻意又生硬的熱情,眼神里卻藏著掩飾不住的算計和打量。
“親家,吃菜吃菜!別客氣!我們強子能娶到薇薇這樣的大學(xué)生,教授家的千金,真是祖墳冒青煙了!”她夾起一大塊肥膩的紅燒肉,不由分說地堆到林薇父親碗里,油湯順著碗邊淌下來,“我們張家是窮點,可薇薇嫁過來,就是我們家的人了!我們肯定當(dāng)親閨女疼!”
林薇父親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看著碗里的肉,終究沒說什么,只是端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林薇坐在張強旁邊,看著母親幾乎沒動幾筷子,心里像堵了一塊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悶得難受。
喧囂的宴席終于散場,杯盤狼藉。林薇幫著收拾完殘局,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那間所謂的“新房”。張強喝了不少,走路有些搖晃,臉上那層亢奮的紅光更盛。他反手插上那扇單薄的門閂,轉(zhuǎn)過身,背靠著門板,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站在床邊、正想脫下那件不合身紅外套的林薇。
燈光昏黃,映著他通紅的眼睛,里面翻涌著一種赤裸裸的、志得意滿的征服欲。
“薇薇…”他舌頭有點大,聲音含混卻異常響亮,帶著一股濃烈的酒氣,“知道不?今天…今天我張強,高興!真他媽高興!”他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兩步,逼近林薇,猛地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整個世界,又像是要鎖住眼前的女人,“我張強!一個車間里摸爬滾打的窮小子!沒房!沒車!沒存款!”他每說一個“沒”字,聲音就拔高一分,帶著一種近乎扭曲的炫耀,“可我他媽的,一分錢沒花!就把你娶到手了!教授的女兒!大學(xué)生!”
他猛地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帶著滾燙的酒氣,用力捏住林薇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看著他。他的臉湊得很近,眼睛因為興奮而瞪得溜圓,噴出的氣息灼熱而渾濁:“這叫什么?嗯?這叫本事!是我張強天大的本事!”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混雜著得意、狂妄和某種原始占有欲的笑容,“你林薇,以后就是我張強的老婆!好好跟著我,別學(xué)那些小姐脾氣!咱窮人有窮人的過法,踏實!”
林薇被迫仰著頭,下巴被他捏得生疼。昏黃的燈光下,張強那張被酒精和得意扭曲的臉,在她眼前放大,變形。他嘴里噴出的每一個帶著酒臭的字眼,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她的耳膜,刺穿了她婚前所有關(guān)于“踏實”、“安穩(wěn)”、“平凡是?!钡拇嗳趸孟搿R还杀涞暮?,從被他捏住的下巴處,瞬間席卷了全身。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新婚夜的憧憬徹底破碎,只剩下眼前這張寫滿粗鄙“本事”的臉,和這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冰冷的“新房”。
日子像一把鈍銹的刀,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緩慢地切割著。蜜月旅行的幻夢,最終凝固在樓下那家油膩膩的餛飩攤上。兩碗飄著零星蔥花、清湯寡水的餛飩,便是張強口中“帶你吃頓好的”的慶祝。
“外頭那些景點,烏泱泱的都是人,花錢買罪受!”張強吸溜著滾燙的餛飩湯,含糊不清地說,“有啥好看的?吃進肚子里,飽了,暖和了,才是實在的!”他滿足地打了個嗝,順手把碗底最后一點湯水刮進嘴里,發(fā)出響亮的咂嘴聲。
林薇默默地攪動著碗里沉在湯底的幾個小餛飩,皮有些厚,餡料少得可憐。她看著對面張強油亮的嘴唇和心滿意足的神情,想起蘇晴那句“你只配吃苦受委屈”,胸口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壓著。她努力彎了彎嘴角,輕聲說:“嗯,這樣…也挺好。平平淡淡才是真?!?/p>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像飄在油膩湯面上那幾片蔫黃的蔥花。
出租屋的日子,是日復(fù)一日的瑣碎與錙銖必較。林薇很快領(lǐng)教了什么叫“柴米油鹽離不開”。菜市場成了她的戰(zhàn)場,為了幾毛錢的差價,她可以跟攤販磨上十幾分鐘。張強的工資卡被他母親牢牢攥著,美其名曰“年輕人不懂存錢,媽幫你們管著”,每月只象征性地“撥”給他們少得可憐的生活費。這錢,要應(yīng)付房租、水電、兩人的伙食,還有張強偶爾的煙酒。
傍晚,林薇在狹小油膩的廚房里忙碌。鍋里燉著廉價的棒骨湯,沒什么油水,湯色渾濁。她剛把一盤炒好的青菜端上那張搖搖晃晃的小方桌,眼角余光瞥見碗櫥角落,一團小小的、深褐色的東西飛快地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