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蘭的咆哮漸漸變成了驚疑不定的喘息。她看著女兒挺直的、無聲抗拒的背影,第一次嘗到了揮出去的拳頭打在棉花上、又被那棉花里暗藏的冰冷鐵刺扎傷的滋味。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失控感,讓她心頭發(fā)慌。
這個模式迅速蔓延開來。單位里,那個總愛把瑣碎雜事推給她的老同事,又一次把一沓厚厚的文件“啪”地丟在林晚桌上,堆著假笑:“小林啊,幫個忙,我家里有點急事,這個報表下午領(lǐng)導就要,你最細心了,辛苦一下哈!”
擱在以前,林晚會忍著胃部的不適,默默接過,哪怕這意味著她又得加班到深夜。但這一次,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直視著對方那雙習慣性回避的眼睛,清晰地說:“王姐,抱歉,我手頭自己的報告今天也必須交。您還是自己處理吧。”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下來。王姐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在林晚那毫無退讓意味的眼神里訕訕地閉了嘴,灰溜溜地拿回了文件。
商場里,促銷員唾沫橫飛地推銷著一套明顯華而不實的鍋具,幾乎要把鍋柄塞進林晚手里:“大姐,錯過今天活動就沒有了!絕對超值,買一套送五件套!您看這材質(zhì)……”
林晚只是微微蹙眉,側(cè)身避開那過于熱情的肢體接觸,聲音干脆利落:“不需要,謝謝?!睕]有多余的解釋,沒有習慣性的、怕對方難堪的猶豫。她轉(zhuǎn)身離開,留下促銷員舉著鍋具尷尬地站在原地。
每一次這樣的“翻臉”,都像卸下了一小塊背負多年的沉重枷鎖。起初是微弱的輕松,漸漸地,匯成一股清冽的溪流,沖刷著她早已麻木疲憊的靈魂。她開始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輕盈,一種對自己身體和意志的掌控感,正在一點一滴地回歸。原來拒絕,竟然是這樣一種帶著痛快的自由。
然而,命運的試煉總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降臨。一個冬日的深夜,林晚被刺耳的手機鈴聲驚醒。電話那頭是父親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的聲音:“小晚!快、快!你媽……你媽暈倒了!叫不醒……好多血……”背景里是救護車凄厲的鳴笛。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以最快的速度沖到醫(yī)院。急診室門口,父親佝僂著背,像一截驟然失去支撐的朽木,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恐懼和無助。他顫抖地抓住林晚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里:“小晚啊,怎么辦……你媽她……醫(yī)生說要開顱,要好多錢……我們家哪還有錢啊……”他語無倫次,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行將就木的絕望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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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強壓下心頭的震動和本能翻涌的酸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安撫著父親,迅速聯(lián)系哥哥林強。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嘈雜的音樂和觥籌交錯的笑語。林晚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情況。
“腦溢血?開顱?”林強在電話那頭頓了頓,語氣里聽不出太多波瀾,只有一種刻意的疏離和推諉,“我在外地談個重要的項目,一時半會兒真回不去。錢……我手頭也緊得很,剛投進去一筆。爸那兒不是還有點棺材本嗎?你先墊上,回頭……回頭再說。”沒等林晚再開口,電話就被掛斷了,忙音冰冷地響著。
林晚握著手機,指尖冰涼。哥哥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卻依舊像一盆冰水,澆熄了她心頭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看著繳費窗口上方刺眼的紅色電子屏,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后面跟著好幾個零,像一張無情的巨口。父親在旁邊老淚縱橫,反復念叨著:“完了,完了……小晚,你想想辦法,救救你媽啊……她苦了一輩子……”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嗆得她喉嚨發(fā)痛。她從包里拿出銀行卡,那是她和丈夫辛苦攢下、準備給女兒換學區(qū)房的首付。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卡片,又像是被燙到般縮了一下。她閉上眼,眼前閃過女兒天真爛漫的笑臉,閃過丈夫沉默卻支持的眼神。然后,是母親周桂蘭那張刻薄的、永遠對她充滿鄙夷的臉。那些謾罵,那些羞辱,那些被區(qū)別對待的日日夜夜……一股混雜著劇痛和決絕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心中那道剛剛筑起的堤壩。
她睜開眼,眼神是淬了冰的平靜。她一步步走向繳費窗口,父親在她身后亦步亦趨,渾濁的眼睛里燃起一絲卑微的希望。
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無聲地滑開,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撲面而來。周桂蘭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抽去了靈魂的破舊玩偶。頭上纏著厚厚的滲著淡黃色藥漬的紗布,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曾經(jīng)凌厲的三角眼此刻半睜著,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牽扯著插滿管子的身體微微起伏。只有那偶爾急速轉(zhuǎn)動的渾濁眼珠,泄露出軀殼內(nèi)殘存的不甘和怨毒。
林晚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張臉,曾是她童年全部的噩夢,此刻卻只剩下行將就木的衰敗。沒有心痛,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冰冷審視。
周桂蘭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存在,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目光聚焦在林晚臉上。那眼神先是茫然,隨即像被點燃的枯草,瞬間爆發(fā)出熟悉的、扭曲的怨毒。她的嘴唇哆嗦著,發(fā)出嗬嗬的氣音,插著管子的手臂似乎想抬起來指向林晚,卻只無力地抽搐了一下。
“你……你……”她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像從破風箱里擠出來,帶著垂死的腥氣,卻依舊頑強地承載著刻骨的怨毒,“……不孝……東西……我……白……生了你……”
林晚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她看著母親松弛皮膚下因激動而不斷抽動的喉管,那丑陋的、象征生命本源的部位,此刻卻像一個垂死掙扎的詛咒源頭。三十年的隱忍,三十年的委屈求全,最終換來的,依舊是這深入骨髓的憎恨和怨毒。
夠了。真的夠了。
她緩緩地抬起手,手里捏著那張剛從窗口打出來的、沉甸甸的繳費通知單。白色的紙張,冰冷的數(shù)字,像一塊沉重的墓碑。她看著周桂蘭那雙死死盯著她、寫滿了貪婪、控訴和理所當然的眼睛,嘴角忽然扯開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然后,她猛地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張紙狠狠摔在周桂蘭蠟黃浮腫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