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教室,對林薇而言,是世上最精密的囚籠。每一天,從踏入校門的第一步開始,空氣就驟然收緊,沉甸甸地壓在心口。走廊里穿堂而過的風(fēng),都帶著一種無聲的、銳利的嘲諷,刮擦著她的耳膜。支撐她踏入這煉獄的唯一理由,就坐在斜前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沈嶼。
清晨的陽光偏愛他,穿過明凈的玻璃,慷慨地灑落,將他柔軟的發(fā)梢染成淺金,連細(xì)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像鍍著一層流動的光暈。林薇的目光貪婪地追隨著那束光,那是她晦暗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然而,這道光從來不會為她停留。沈嶼的視線,總是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輕快地越過她,精準(zhǔn)地落在他前排那個扎著高馬尾的纖細(xì)背影上——班花蘇蔓。每一次目光的投向,都像一枚冰冷的針,無聲地刺進林薇的心底。
語文課,是林薇每周的酷刑。當(dāng)那個總是笑瞇瞇的語文老師用帶著點揶揄的口吻說:“沈嶼、蘇蔓,來,這段對話你們倆讀一下?!?/p>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教室里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窸窣低笑,有人夸張地咳嗽,有人用課本擋住臉,肩膀可疑地聳動,彼此交換著心照不宣的擠眉弄眼。沈嶼拿起課本,他的聲音會不自覺地放低,帶上一種平時沒有的溫和。蘇蔓則微微低下頭,假裝翻書,然而那嘴角怎么也藏不住的甜蜜弧度,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林薇。
林薇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軟肉里,留下一排深陷的月牙痕。她感到全班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掃過她,像無數(shù)個聚光燈,將她無處遁形的狼狽和酸楚放大、炙烤,攤開在眾目睽睽之下。那一刻,她恨透了這該死的課文,恨透了起哄的同學(xué),恨透了推波助瀾的老師,恨透了這所牢籠般的學(xué)校。上學(xué),成了她每天必須硬著頭皮去上的刑場。
一種被困的焦灼感在林薇胸腔里瘋狂沖撞。她開始像只失去方向的困獸,用幼稚而笨拙的方式試圖反擊。她知道蘇蔓最怕軟體蟲子。一場大雨過后,一條迷路的蚯蚓在走廊地磚上蠕動,林薇屏住呼吸,用腳尖飛快地、帶著點惡意的力道,將它踢向蘇蔓座位附近的角落。她聽說蘇蔓是周杰倫的鐵粉,于是第二天課間,她就把自己的MP3音量調(diào)到最大,循環(huán)播放林俊杰的歌,震得前桌同學(xué)頻頻皺眉回頭。她甚至趁蘇蔓不在,偷偷摸進教室,在她攤開的練習(xí)本里塞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早戀可恥!”
做完這一切,她心跳如鼓,帶著一種隱秘的期待和報復(fù)的快意躲回座位。
如今回想,這些手段何其可笑,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僧?dāng)時的林薇卻覺得這是天大的計謀,足以撼動那對“璧人”。然而,現(xiàn)實冰冷。沈嶼和蘇蔓依舊同進同出食堂,依舊在課堂上借著書本的掩護傳遞紙條,那些幼稚的“攻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驚起,只顯得她更加可憐和滑稽。
真正讓林薇陷入迷失的,是模仿。她像一個著了魔的偵探,開始瘋狂地觀察、記錄、復(fù)制蘇蔓的一切。蘇蔓喜歡用一枚小巧的銀色星星發(fā)卡將右側(cè)劉海別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第二天,林薇的文具盒里就出現(xiàn)了同款發(fā)卡,她笨拙地學(xué)著那個角度別上頭發(fā)。蘇蔓寫作業(yè)只用天藍(lán)色的水筆芯,字跡清秀。林薇立刻把自己筆袋里所有的黑色、紅色筆芯統(tǒng)統(tǒng)扔掉,換上了一模一樣的藍(lán)色。她注意到蘇蔓說話時帶著一點點軟糯的鼻音,聽起來格外嬌憨。放學(xué)后,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對著鏡子反復(fù)練習(xí):“嗯…這樣嗎?”
試圖捕捉那細(xì)微的聲調(diào)變化,結(jié)果第二天被同桌疑惑地問:“林薇,你感冒了?聲音怪怪的。”
最傻的莫過于模仿字跡。她厚著臉皮借來蘇蔓的作業(yè)本,對著那行云流水的字跡,一筆一劃,屏息凝神地描摹。原本橫平豎直、還算工整的字,在她的刻意模仿下變得彎彎扭扭,失去了筋骨。語文老師在她的作業(yè)本上批下鮮紅的字跡:“字跡請保持工整!”
像一記無聲的耳光。
那個悶熱的下午,成為林薇青春里一道無法愈合的裂痕。課間操結(jié)束,汗水浸濕了后背。林薇剛踏上樓梯,就被沈嶼堵在了轉(zhuǎn)角。他皺著眉,額發(fā)微濕,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困惑和一絲……厭惡?
“林薇,”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樓梯間的嘈雜,“你最近能不能別學(xué)她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吐出的兩個字像淬了冰的釘子,“有點惡心?!?/p>
“惡心……”
這兩個字如同兜頭澆下的冰水,瞬間凍僵了林薇的四肢百骸,連血液都凝固了。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又在下一秒猛地涌上,漲得通紅發(fā)燙,耳朵里嗡嗡作響。她張了張嘴,喉嚨像被滾燙的砂石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沈嶼緊鎖的眉頭,看著他眼中那抹清晰的厭煩,看著他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一步兩個臺階地跑上樓。他的背影,都帶著一種急于逃離的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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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最后一節(jié)課,林薇逃了。她跑到操場最偏僻的角落,蜷縮在一棵老槐樹盤虬的樹根旁。夏日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幾只黑螞蟻在她腳邊忙碌地爬行,搬運著細(xì)小的食物殘渣。林薇感覺不到它們,也感覺不到地面的粗糙和炎熱。她只是死死地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地埋進去,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眼淚洶涌而出,無聲地浸濕了校服的褲腿。沈嶼那句“惡心”在腦海里反復(fù)炸響,像鈍刀子反復(fù)切割。一個絕望的念頭像毒藤般纏繞上來,勒得她喘不過氣: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勁?差勁到連模仿別人的資格都沒有?差勁到連存在本身都讓他覺得……惡心?
可悲的是,即使被如此直白地厭棄,那份根植于少女心底的喜歡,卻像一種深入骨髓的毒癮,明知有害,卻無法戒除。它并未消失,只是被深深地、狼狽地掩藏起來,裹上了更厚的偽裝。她變得異?!肮郧伞?,不再制造任何刻意的偶遇,不再偷偷追隨他的身影,甚至放學(xué)都會特意繞開他習(xí)慣走的那條梧桐道。然而,內(nèi)心的等待從未停止,像守著一顆被宣告永遠(yuǎn)不會發(fā)芽的種子,卻依舊固執(zhí)地在貧瘠的心田里,日復(fù)一日地澆灌著渺茫的希望。
她看著沈嶼在籃球場上騰躍的身影,看著他為救一個險球重重崴了腳,痛苦地倒在地上。心臟像被狠狠攥住,她想也沒想,沖出校門,跑遍了學(xué)校周邊所有的藥店和小診所,終于找到一瓶標(biāo)注著“活血化瘀”的紅花油。她像做賊一樣,趁著午休空無一人的教室,飛快地將那瓶還帶著她手心汗?jié)n的油塞進沈嶼課桌抽屜的最深處。第二天,她緊張地留意著,卻看到沈嶼的同桌齜牙咧嘴地揉著胳膊,手里拿著的,正是那瓶紅花油?!爸x了兄弟,正好我昨天打球也撞了下!”
沈嶼隨意地擺擺手,目光掠過那瓶油,沒有一絲波瀾。林薇默默低下頭,指尖掐進掌心,熟悉的酸澀再次彌漫。
期中考試,沈嶼的數(shù)學(xué)成績一落千丈。整整一個下午,他都趴在桌子上,周身籠罩著低氣壓。林薇翻出自己熬夜整理、字跡工整、重點分明的錯題本,在扉頁空白處,用最普通的藍(lán)色水筆,假裝不經(jīng)意地寫下:“一次失誤而已,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