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層粘膩的薄膜,糊在鼻腔深處。老陳躺在三號病床上,聽著鄰床傳來壓抑的呻吟。那是老張,一個全身癱瘓的老人,除了偶爾轉動眼球,整個人像一尊被釘在病床上的雕塑。
凌晨三點十七分,老陳又一次被異味熏醒。他微微側過頭,看見護工劉姐歪在陪護椅上,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浮腫的臉。她戴著耳機,嘴角不時因視頻內(nèi)容微微抽動。
老張的肛門不斷滲出黃褐色的液體,浸透了護理墊,順著股溝流到床單上。老陳記得昨天下午,張家的子女們圍在床前時,劉姐是如何利落地更換護理墊,如何溫柔地替老張擦拭身體。她那時的表情虔誠得像在擦拭圣像。
“劉姐,”老陳輕聲提醒,“老張該翻身了?!?/p>
劉姐猛地抬起頭,迅速收起手機,臉上堆起職業(yè)性的關切:“這就來,這就來?!?/p>
她起身的動作很慢,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走到床前,她草草用濕紙巾抹了兩下,隨手扯下臟污的護理墊扔進垃圾桶,卻沒有立即換上新的。老張的臀部暴露在空氣中,皮膚因長期受壓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忍一忍啊,老爺子?!眲⒔愕穆曇艉茌p,手上的動作更輕,輕得幾乎像沒有碰觸。
老陳閉上眼睛。他想起了自己的手術,想起了等在門外的兒女。幸運的是,他只是膽囊切除,再過幾天就能出院。而老張,已經(jīng)在這里躺了兩個月。
天亮時分,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劉姐像被按了啟動鍵,迅速為老張換上干凈的護理墊,仔細擦拭每一處褶皺,甚至不忘給他的嘴唇涂上潤唇膏。當張家大女兒推門進來時,看見的是滿頭大汗的劉姐正在為父親按摩雙腿。
“劉姐,辛苦你了?!贝笈畠悍畔卤睾校廴跚?,“昨晚還好嗎?”
“應該的?!眲⒔阌眯渥硬亮瞬令~頭,“老爺子后半夜睡得不安穩(wěn),翻了三次身,剛換完護理墊?!?/p>
老陳看見老張的眼球在眼皮下劇烈轉動。
這樣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老陳逐漸摸清了規(guī)律:早晨七點前,劉姐會完成所有的“表演準備”;中午家屬探視時,她總是忙前忙后;晚上八點后,她便進入“待機模式”,直到次日清晨。
周三下午,老陳的兒女來接他出院。他坐在輪椅上,最后一次回頭看向老張。老人的眼睛正望著他,那雙渾濁的眼球里有什么在閃爍。老陳突然想起自己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是被孤獨啃噬殆盡后的空洞。
一個月后,老陳回醫(yī)院復查,特意繞到住院部。老張還躺在原來的床位,但護工換了個面生的中年男人。護士說,劉姐被投訴了,原因是另一個病房的家屬半夜回來取東西,看見她正在玩手機,而床上的病人排泄物已經(jīng)干在了身上。
“其實也不能全怪護工。”護士一邊記錄體溫一邊說,“張老爺子的子女們,除了來探視的那一會兒,誰真正碰過老人?”
老陳走到護士站對面的休息區(qū),看見張家兄妹正在爭吵。大概是在討論下一步該怎么辦,誰家能接老人去住。
“我家里兩個孩子上學,哪有時間?”
“你當我很閑?這個月公司的項目正是關鍵時期?!?/p>
他們的聲音很大,引得其他家屬側目。但沒有人上前勸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爭吵太過尋常。
老陳慢慢走出醫(yī)院。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想起老張那雙還能轉動的眼睛,此刻是否正望著窗外這片相同的天空。
在公交站等車時,他看見一個年輕女孩小心翼翼地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位老婦人。女孩不時俯身和老婦人說著什么,順手替她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老陳突然明白,老張的眼睛里閃爍的是什么——是尚未熄滅的尊嚴,在每一次不被擦拭的夜晚,一點點黯淡下去。
車來了,老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醫(yī)院漸漸遠去,最終縮成一個白色的小點。他掏出手機,給兒女們發(fā)了條信息:“今晚回家吃飯吧,爸買條魚?!?/p>
他知道,今晚的餐桌上,他們會討論最新款的手機,會說起最近的電影。他也會像往常一樣聽著,偶爾點頭。但有些話,他永遠都不會說出口——比如那個癱瘓在床的老人,比如那些無人擦拭的夜晚,比如每個人終將面對的,最后的孤獨。
車窗外,城市華燈初上。每一扇亮起的窗戶后面,可能都有一個正在老去的人,和一個即將上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