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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2章 洗不凈的親情（第3頁）

最深的傷口，是在去年老母親八十大壽那天被狠狠撕開的。李秀芬省吃儉用，咬牙買了一個挺大的奶油蛋糕，小心翼翼地提著，再次踏上了那條通往娘家的路。她想，母親總是親的，生日總不會趕她走吧？然而，迎接她的，是李建國鐵青的臉。他甚至沒讓她邁進(jìn)門檻，直接劈手奪過蛋糕盒子，看也不看，用力摜在門外的水泥地上！

“嘭！”

精美的蛋糕盒子摔得稀爛，白色的奶油和紅色的果醬混合著碎裂的蛋糕胚，濺得一地狼藉，黏膩地糊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畫。

“晦氣！”

李建國指著李秀芬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一個寡婦，克死了自己男人，還往老娘壽宴上湊什么熱鬧？滾！以后別登這個門！你早就不是我們家的人了！”

吼完，他像驅(qū)趕什么臟東西一樣，用力摔上了大門。

那扇緊閉的、油漆斑駁的木門，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李秀芬呆呆地站在門外，看著地上那攤刺目的、黏糊糊的狼藉，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和沾上了一點奶油的褲腳。初冬的風(fēng)吹過，冷得刺骨。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臺階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來，先是低沉，繼而變成無法抑制的嚎啕。那哭聲里，是半生信念被徹底碾碎的絕望，是被血脈至親徹底拋棄的錐心之痛，還有一種巨大的、遲來的荒謬感——她用了大半輩子去證明的“自家人”，原來只是一個一廂情愿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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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麗娟找到母親時，天都快黑了。李秀芬還蜷縮在那冰冷的臺階上，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她花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凌亂，臉上淚痕交錯，凍得青紫。王麗娟默默蹲下，扶起渾身冰冷的母親。李秀芬像個迷路的孩子，緊緊抓著女兒的手臂，眼神空洞地重復(fù)著：“他們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么絕情……我掏心掏肺啊……我哪點對不起他們……他們怎么能不認(rèn)我這個妹妹……”

昏暗的樓道燈光下，母親臉上深刻的皺紋里嵌滿了淚水和絕望。王麗娟的心被狠狠揪痛，一股復(fù)雜的情緒沖上喉頭，那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媽，你忘了？你以前也總跟我說，我是別人家的兒媳，跟你，也不算一家人啊?！?/p>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李秀芬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女兒，那眼神里有驚愕，有茫然，然后是一種被閃電劈中般的劇震。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女兒的話像一把冰冷鋒利的解剖刀，精準(zhǔn)無比地剖開了她半生混沌執(zhí)念的核心——她拼命想留在“里面”的娘家，早已視她為“外面”的人；而她親手將女兒推向了“外面”，卻也同時將自己鎖在了無處可歸的孤島。

王麗娟并非存心要刺痛母親。只是這巨大的諷刺和輪回，沉重得讓她喘不過氣。母親一輩子彎著腰在娘家當(dāng)牛做馬，不過是為了抓住那點虛幻的“自家人”身份，卻忘了自己早已是另一個家庭的兒媳；她日日耳提面命，要女兒認(rèn)清“外人”的本分，可當(dāng)這份“外人”的冷遇真真切切落到她自己頭上時，那份崩塌的痛苦卻又如此真實而難以承受。

日子像結(jié)了冰的河水，緩慢而沉重地向前流淌。李秀芬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個人迅速地枯萎下去。她不再念叨著要回娘家，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地坐在家里那張舊沙發(fā)上，對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呆。

偶爾，她會翻箱倒柜，從樟木箱子的最底層，翻出一些蒙塵的舊物——一件織工細(xì)密、圖案精巧的男孩毛衣，那是給王剛織的，她熬了多少個夜晚；幾雙千層底、納得密密實實的布鞋，鞋樣是比著張紅梅的腳裁的；甚至還有幾條繡著鴛鴦戲水的枕巾，是她當(dāng)年一針一線繡好準(zhǔn)備給哥嫂添置新房的……她把這些早已不合時宜、也無人需要的東西攤在膝上，布滿老年斑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上面細(xì)密的針腳，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一層迷茫的水光，嘴里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

“怎么……就成了外人呢？”

“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王麗娟在一旁看著，看著母親佝僂的背脊，花白稀疏的頭發(fā)，還有那被歲月和心酸刻滿溝壑的側(cè)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澀難言。平心而論，母親做錯了什么嗎？她只是太想抓住那份早已不屬于她的親情，為此不惜低到塵埃里，用無盡的付出去澆灌一株注定枯萎的樹。她錯付了真心，也錯信了血緣能抵得過人性里的自私與涼薄。她更錯在，將這份扭曲的認(rèn)知，像枷鎖一樣套在了女兒身上。

夜深人靜時，王麗娟常常會想：如果當(dāng)年，母親能少一點對娘家的卑微討好，把那份心力勻一點給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家和丈夫，她的人生會不會輕松些？如果她沒有把“兒媳是外人”的緊箍咒時時念給自己聽、念給女兒聽，她們母女之間，會不會少一些隔閡，多一些真正的親近？

沒有答案。人生是一條無法回頭的單行道。就像母親現(xiàn)在，在付出了半生心血、嘗盡了人情冷暖之后，終于遲鈍地觸摸到那個遲來的真相——無論是在婆家還是娘家，一個人，只有自己先挺直了腰桿，才配得到真正的尊重與珍視。親情，從來不是靠身份維系，更不是靠討好換取。它需要的是平等相待，是真心換真心。

只是這明白的代價，是半生的辛勞，半生的委屈，和最終被徹底放逐的孤寂。那代價，實在太沉重了。沉重得像北方冬天里，那盆永遠(yuǎn)也洗不凈、曬不干、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舊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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