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573章 被氣味標(biāo)記的孩子（第2頁）

無數(shù)雜亂的信息碎片瀑布般沖刷而下。直到一個冷冰冰的、來自動物行為研究的詞條，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視野：

“……沾染陌生氣味（尤其是人類或其他掠食者氣味）的幼崽，會被母獸視為威脅或污染源。出于保護(hù)同窩其他幼崽及自身安全的本能，母獸極有可能拒絕哺乳，甚至……咬死、遺棄該幼崽。這是刻在基因里的生存策略。”

咬死。遺棄。

屏幕上這兩個黑色的方塊字，瞬間膨脹、扭曲，帶著血腥的獰笑，死死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眼前閃過紀(jì)錄片里母獸叼起沾染異味的幼崽、毫不猶豫走向巢穴邊緣的冷酷畫面。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縫里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凍得麻木。

人類呢？我們是高等動物，我們有理智，有文明，有道德約束！可那從胃部翻涌上來的、對親生骨肉氣息的本能排斥，那如同躲避瘟疫般想要遠(yuǎn)離的沖動，那深不見底的、冰冷的陌生感……它們?nèi)绱苏鎸?，如此蠻橫，如此不容辯駁地存在著。理智構(gòu)建的堤壩，在本能的洪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我的毛毛，我的親生女兒，她身上那屬于托育中心、屬于張媽、屬于無數(shù)個陌生育嬰師的氣味和痕跡，成了某種無法言說的“污染源”，激活了我血脈深處沉睡的、屬于母獸的冷酷警報。

我猛地捂住嘴，壓抑住喉嚨深處涌上的、帶著鐵銹味的嗚咽。巨大的負(fù)罪感和更深沉的恐懼將我徹底淹沒。我不是禽獸！我不能！我用力地?fù)u頭，仿佛要把那些可怕的聯(lián)想甩出去。必須做點什么。我翻箱倒柜，最終在浴室柜的最深處，找到了一瓶搬家時剩下的小半瓶強(qiáng)力消毒噴霧。冰冷的金屬罐身握在手里，那上面印著的“強(qiáng)力殺菌99。9%”的字樣，此刻竟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晚飯時，餐桌上的氣氛凝重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厚絨布。毛毛坐在特意為她準(zhǔn)備的高高的兒童餐椅上，小小的身體依舊緊繃。她低著頭，用兒童勺笨拙地攪著碗里的肉末蒸蛋，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被嚴(yán)格訓(xùn)練過的、刻板的規(guī)矩感。陳默努力地試圖活躍氣氛，講著公司里的趣事，聲音在空曠的餐廳里顯得有些空洞。

“毛毛，嘗嘗這個蝦仁，媽媽特意給你做的。”我夾起一顆晶瑩的蝦仁，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溫柔自然，伸向她的碗。

就在我的手臂越過桌面，靠近她的那一剎那。她似乎被這突然的動作驚擾，猛地抬起頭，臉上瞬間堆起一個笑容——嘴角咧開的弧度、眼睛彎起的形狀，甚至那微微歪頭的動作，都帶著一種驚人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那是張媽！是張媽在視頻里逗她時那種夸張的、帶著討好和職業(yè)化的笑容！

一股強(qiáng)烈的厭惡感，混合著消毒水的記憶，再次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的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伸出去的手如同被無形的毒針狠狠刺中，猛地一縮！手腕不受控制地向后一甩！

“啪嗒！”

那只小小的、印著卡通小熊的兒童碗，連同里面金黃的蒸蛋和那顆無辜的蝦仁，被我的手肘狠狠掃落在地。瓷碗砸在光潔的瓷磚上，發(fā)出刺耳又絕望的碎裂聲。蛋羹和蝦仁狼狽地濺開，糊在冰冷的瓷磚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毛毛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碎裂，被巨大的驚恐取代。她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失去平衡，連人帶椅子“咚”的一聲向后翻倒，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

死寂。

只有瓷碗碎片在地上微微震顫的余音。

毛毛沒有立刻大哭。她摔懵了，蜷縮在地上，像一只被暴力扯壞的破舊布偶。幾秒鐘后，遲來的劇痛和極致的恐懼才穿透她的神經(jīng)。她仰起沾著蛋羹碎屑的小臉，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那淚水迅速漫溢出來，順著她蒼白的小臉滾落。她看著我，小小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聲音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錐心刺骨的惶惑和委屈：

“媽媽……是我……是我臭臭嗎？”

那稚嫩的、破碎的質(zhì)問，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騰起絕望的白煙。陳默驚怒交加地低吼了一聲我的名字，沖過去抱起地上的女兒。

我如同被那道稚嫩的聲音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成冰。耳朵里嗡嗡作響，視野邊緣陣陣發(fā)黑。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了。只有毛毛那雙盛滿淚水、寫滿受傷和不解的眼睛，像兩個巨大的、黑暗的漩渦，要將我吞噬。

本能。那該死的、無法抗拒的、屬于母獸的本能！它贏了！它讓我親手推開了我的幼崽！

在陳默憤怒的目光和毛毛壓抑的、受傷的抽泣聲中，我像個夢游者，僵硬地轉(zhuǎn)過身，跌跌撞撞地沖回自己的臥室。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

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東西。我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那瓶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罐——那瓶強(qiáng)力消毒噴霧。仿佛它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嗤——嗤——

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瞬間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彌漫開來，霸道地、不容抗拒地覆蓋了空氣中一切其他的味道。我近乎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那帶著強(qiáng)烈化學(xué)氣息的、冰冷卻又令人心安的氣體，用力地、深深地壓入肺腑。那氣味灼燒著鼻腔和氣管，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的清醒和……短暫的平靜。

只有這個味道。只有用這濃烈的人工潔凈氣息徹底覆蓋、徹底抹殺她身上帶來的所有“異己”的痕跡，我才能勉強(qiáng)支撐起這具空殼，才能積攢起一絲力氣，去重新推開那扇門，去面對那個被我傷害的、小小的、帶著“錯誤”氣味的——我的親生女兒。

我顫抖著，再次將噴口對準(zhǔn)自己。嗤——又是一陣冰冷的白霧?？諝庵邢舅奈兜罎獾没婚_，像一層堅硬的、隔絕世界的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