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頗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數(shù)面之緣。數(shù)面之緣?!?/p>
江尋含笑道:“當(dāng)日在玉山山麓,你們本可以生擒江有余,最終卻因?yàn)橛腥耸┝苏涎鄯ň攘怂?。那紫色的煙霧來得蹊蹺,小兄弟可知道那是甚么嗎?”
何晏之恍然大悟:“原來救下江有余的,便是前輩了?!?/p>
江尋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種草藥名叫紫山云霧,遇火生煙,煙霧繚繞,可半日不散,且有濃郁的氣味,雖然沒有毒,卻能叫人呼吸不暢,乃是我們冷月山莊獨(dú)有的名藥。其實(shí),當(dāng)時(shí)林子里的那兩個老前輩也略知一二,大約他們顧念著先人的舊情,遂放了我兄弟一條生路罷?!?/p>
何晏之不由得笑了笑:“前輩與你那兄弟江有余,性情倒是截然不同。”
江尋的神色凝重了起來,許久,長嘆了一聲:“江望誤入歧途,多半也是因?yàn)槲椅幢M到兄長的責(zé)任??上较菰缴?,只怕亡羊補(bǔ)牢,為時(shí)已晚也?!?/p>
何晏之聽他話中有話,不知從何問起。江尋又道:“我只有這么一個兄弟,可惜如今卻是勢同水火。若論起天資,我兄弟江望比我可要聰明多啦,但是我是長子,父母自小便要把衣缽傳給我。江望便不大高興,后來不知為何還恨上了我,竟然偷了家傳的秘笈,一走了之。”他黯然道,“他偷了秘笈,頂著冷月山莊二公子的名號在江湖上結(jié)交匪類、招搖撞騙,與豐城雙鼠這樣的渣滓敗類稱兄道弟。江湖上的同道不免恥笑父親教子無方,我父親因此氣得吐血,又覺得愧對列祖列宗,從此一病不起,竟然就此被活活氣死了。他臨終前的遺訓(xùn),便是要我殺了江望,替冷月山莊清理門戶,如此他才有臉去見祖宗,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p>
何晏之同情道:“前輩,你爹也太難為你了。要?dú)⒁彩撬约簹?,他自己下不了手,又畏懼人言,怎么就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你了呢?難怪你連冷月山莊也不想待了,寧可帶著女兒在江湖上飄泊,也不愿回青州去做莊主。”
江尋頗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何晏之,許久,笑了笑,道:“小兄弟真是快人快語。不過,我確實(shí)是因?yàn)榇耸露罡行幕乙饫?,可憐我那夫人又青春早逝,若不是因?yàn)檫€要照顧年幼的女兒,我早便想出家皈依佛門,從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的目光落在靜靜躺著的江明珠身上,“如今,我唯一的牽掛,便也只有小女明珠了?!彼謬@了口氣,繼續(xù)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留心江望的動靜,他投靠歸雁山莊,又依附于大院君在江湖上的爪牙,實(shí)在是叫我憂心忡忡?;适业募姞幈揪碗y免殃及無辜,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怕是避之唯恐不及。我一路循著我那兄弟而來,又出手救了他,只希望他能夠迷途知返,而他偏偏是執(zhí)迷不悟?!?/p>
何晏之笑道:“前輩心中果然還是放不下手足之情?!彼洲D(zhuǎn)念一想,“那么,前輩來到陳州,難道也是跟著江望一路而來?”他暗想,若是江望到了陳州,自然是沈碧秋知道了楊瓊的下落,那便是大大不妙了。
江尋卻搖了搖頭:“我在玉山和江望別過之后,便再沒有見過他?!彼S著夜色中疾馳的馬車慢慢搖晃著,緩緩說道,“我與陳州通判西谷連駢早些年頗有些交情,心想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通州地界,不如順道來陳州望望故友?!彼譀_何晏之一笑,“小兄弟不必草木皆兵,陳州天高皇帝遠(yuǎn),反而是邊臣的權(quán)力極大。陳州刺史懷遠(yuǎn)侯田蒙,便是在西北坐擁一方的土皇帝。當(dāng)年江南道司政史謝婉芝曾上疏,提出州道分治案,撤刺史,分設(shè)太守和通判,通判名義上是太守副官,聽命的卻是兵部,以固皇權(quán)。”
何晏之道:“如此,陳州的通判豈不是成了田蒙的眼中之釘?”
江尋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州道分治案提出后阻力極大,尤其是燕云十六州。懷遠(yuǎn)侯田蒙的先祖原是察合臺舊主,我朝太祖年間被武侯劉向天所破,歸順大清而后封侯。朝廷不敢輕易動田家,只得保留了田蒙的刺史之位,再派京官來任通判。那時(shí)候,陳州在一年之內(nèi)曾換了七個通判,有懷遠(yuǎn)侯田蒙在此坐政,再無人敢來陳州。后來,太子少傅西谷連駢被貶黜出京,才委命通判代職。西谷連駢蟄居陳州數(shù)年,頗被田蒙所忌,但卻收拾西北軍舊部,如今已蔚然成勢,竟能夠與田蒙分庭抗禮了。”
何晏之若有所思:“這樣說來,這個西谷連駢倒是人中龍鳳?!?/p>
江尋笑道:“西谷連駢曾是戊戌年的三甲第一名,狀元及第,文武雙全,才貌不凡,當(dāng)年名滿天下,圣上原本很是器重他。小兄弟竟然不知道?”
何晏之抓抓頭:“不瞞前輩說,晚生自小流落江湖,沿街賣藝,也沒有讀過幾天正經(jīng)的書。這些朝堂風(fēng)云哪里會知道?”他頗為尷尬地笑笑,“一介鄉(xiāng)野村夫,以前連皇帝的名諱都不知道呢,更不要說甚么狀元榜眼,不過知道些戲文里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野史罷了?!彼炖镞@么說著,心中卻想,這西谷連駢果真不是常人,難怪楊瓊?cè)绱丝粗亓恕D罴按颂?,不免心生憂慮,但聽江尋又道:“說到野史,坊間倒是頗為流傳,當(dāng)年圣上曾想給岷王楊玲瓏賜婚,招西谷連駢為駙馬??上鞴冗B駢恃才傲物,竟違抗皇命,再加之他是皇長子楊瓊所舉薦的士子,終被大院君所忌,也就不了了之了?!?/p>
何晏之“哦”了一聲,頗有些悶悶地坐在角落里。馬車在夜色中疾行,江尋挑起簾子向外看了看,回頭道:“前邊便是驍騎營了。”何晏之想起莫測的前程,又想到楊瓊,便腆著臉問道:“前輩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替我朋友療傷,只是現(xiàn)在身在陳州城內(nèi),咱們?nèi)绾尾拍苋氤悄???/p>
江尋笑道:“小兄弟果真是關(guān)心則亂。你入不了城,我卻是無妨。”
何晏之嘿嘿一笑,江尋又道:“其實(shí),說起來?xiàng)瞽偹艿膫?,我本不想插手。那瘴氣雖然厲害,但是大內(nèi)藏藥頗多,楊瓊?cè)羰腔氐綄m中,他的皇帝老娘富有四海,自然會想辦法治好他,本不必我這江湖郎中出馬。況且,我要是治好了這瘴毒,江望只怕心中不服,必定又要搗鼓出甚么更要命的□□來,若是再傷及無辜,便是我的罪過了。”
何晏之一時(shí)不知如何作答,只覺得哭笑不得。聽江尋話中之意,仿佛同皇家有莫大的過節(jié),這江尋、江望兩兄弟性格雖然迥異,但行事都是一根筋,果然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江尋又道:“所以,昨日西谷大人來找我給楊瓊治傷,我便一口回絕了,不料今日卻承了小兄弟的情。”他微微笑道,“你救了小女明珠,我若不治好你的朋友,便是知恩不報(bào),于心不安。江望那些用毒的手段,我略知一二,他能制的毒,我必定能想出解毒的辦法來,只是需要點(diǎn)時(shí)間。”
馬車漸漸停了下來。趕車的士兵挑開車簾,何晏之側(cè)身向外望去,只見幾步之外是一處幽靜的院落,在夜幕之中閃爍著零星的燈火?!按颂幈闶橇羟f,是西谷大人的別苑,周圍都是驍騎營的人馬,安全得很?!苯瓕せ仡^對何晏之道,“小兄弟,如今危機(jī)四伏。我本想勸你速速離開陳州,但如今追兵正緊,你不如在此先避一避風(fēng)頭,待到外面風(fēng)聲過了,再走不遲。通判大人也正是此意?!?/p>
何晏之一聽竟是西谷連駢的主意,心中極為不痛快,他雖然還未見過此人,但已經(jīng)存了芥蒂,便脫口道:“我絕不能一走了之,而拋下故友知己于不顧!”心中卻是暗自吃驚,若是西谷連駢的主意,莫非也是楊瓊的授意?
江尋哪里明白何晏之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真不必?fù)?dān)心楊瓊。姓楊的從來都不會是甚么省油的燈,何況他本就是西谷大人的舊主,如今真正處于險(xiǎn)境的,倒是你自己。”他收斂了笑容,神情肅穆地看著何晏之,“你莫要意氣用事。眼下你若是回陳州城內(nèi),便是投鼠忌器。小兄弟,審時(shí)度勢,能屈能伸,方是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