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人之誠,毫無保留。
我受其恩惠良多,如沐春風,同處府中,朝夕相對,他為我端藥問診,縫衣添香,他之心意細致入微,我豈能不知?豈會不知?”她頓了頓,喉間似乎哽了一下,隨即又被強行壓下,語氣恢復平靜,“正因知道,才更不能讓他跟著我回去。
”她的聲音在呼嘯的風中顯得飄忽,將話頭轉回核心利害,“明日祈福之事早已傳出,四處皆是耳目。
我若與他同車返京,落入有心人眼中,他便成了靶子,成了可以用來要挾我的籌碼,他離我越近,越易招致禍端,我不能賭,我絕不會拿阿琛的安危來賭。
”“道君太高看我了。
我若有那翻云覆雨、將人心盡數(shù)拿捏的本事,又怎會落得如此境地?坐困輪椅,沉疴難愈,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百般算計,輾轉相求。
我一生機關算盡,負人良多,我將他視作弟弟,我想待他好,想護他周全,不愿辜負他半點真心,可他要的東西,我給不了。
”裴照野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氣,肺腑間刀割般的疼痛令她蹙眉,她看向尉遲墨雪雙眸,唇角弧起微笑,甚似苦澀,再次深深揖下,“道君,明日返程,阿琛就拜托你了,請務必留住他。
”尉遲墨雪怔在原地。
山風卷著濃霧,在兩人之間嗚咽盤旋,等待一個早已注定的答案。
尉遲墨雪青灰的道袍被風扯得筆直,他久久地凝視著眼前這個折下腰去的女子,墨狐裘包裹著她單薄的身形,隨時會被山風吹散,她垂著眼,側臉在稀薄星輝下,好似觀中珍藏的薄胎白瓷。
她那深揖的姿態(tài),卸下了所有驕傲與鋒芒,獨獨像一個被命運逼到墻角,苦苦掙扎的姐姐。
他厭惡這種感覺。
厭惡被她如此精準地剖析,厭惡自己固守的認知被一層層剝開,厭惡紅塵癡妄,厭惡情愛糾葛帶來的軟弱與痛苦。
他曾無比篤定,裴照野就是那引阿琛墮入情劫、萬劫不復的禍水,是涼薄自私的陰謀家。
可此刻,他猶豫了。
尉遲氏曾經的舊部前來找過他,那些人三番五次地向他描述他血脈相連的親人,他的母親、父親、姐姐,如今不過全埋在九泉之下,還有一位哥哥,事發(fā)之時,那位兄長年幼,尚未出嫁,便充入掖庭做了宮奴,這些對他而言都似水中月,鏡中花。
尉遲墨雪突然意識到他與她,皆是這蒼茫天地間孑然于世的孤魂,被命運褫奪了血親的溫度。
他無法否認她所言虛假,這也正是他一直以來憂心之事,他竟自裴照野身上凝出幾分物傷其類之感。
許久,久到裴照野彎折的腰背因劇痛和寒冷而微微顫抖,尉遲墨雪輕輕點了一下頭。
隨即,他不再看她一眼,轉過去身,青灰的廣袖帶起一陣凌厲的風,走向陡峭的石階入口,說出的話語被山風撕扯著,斷斷續(xù)續(xù)地飄回來:“明日,我會留他。
還請裴娘子,好自為之。
”裴照野依舊維持著深揖的姿態(tài),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石階之下,緊繃的脊梁才驟然松弛,她猛地直起身,劇烈的嗆咳再也無法抑制,從xiong腔深處撕扯而出。
山風刺骨,卷著刺骨的shi寒穿透墨狐裘,扎進她早已不堪重負的肺腑。
“咳…咳咳……”她弓下身,用手死死捂住唇,劇烈的痙攣令她整個身體蜷縮起來,指縫間溢出暗紅血沫,濺上墨狐裘深色絨毛,洇開幾點深痕。
她喘息著,緩緩松開手,掌心一片刺目的黏膩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