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來的禮物從筆墨紙硯到綾羅綢緞,越來越貴重,心思也昭然若揭。
他與我談詩論文,論及時政,見解往往精辟,那份藏在書卷氣下的銳利與胸襟,偶爾流露出的、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決斷……都像一把無形的刻刀,一點(diǎn)點(diǎn)鑿開我冰封的心防。
他看我眼神里的熾熱,一日勝似一日。
那目光,我太熟悉了,和當(dāng)年顧盛川看我時,一模一樣。
我沉寂的心湖,不可避免地被重新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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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頻繁地在他身上看到顧盛川的影子。不是容貌,而是那種骨子里的東西——同樣的執(zhí)著,同樣的真誠,同樣看向我時,那種仿佛全世界只有我一人的專注。
恐慌日益加劇。我一再冷臉相對,一再強(qiáng)調(diào)自己“年老色衰”、“孀居之身不堪匹配”。
柳文清卻只是苦笑:“夫人何必總是妄自菲薄?您風(fēng)姿如玉,氣度芳華,與您交談,如沐春風(fēng),只覺心靈契合,何曾在意過世俗年歲?”
與他相處,不再是簡單的動心,更添了一層難以啟齒的、令人窒息的背德感。
我是在透過他看著誰?我若接受這份感情,是對死去的顧盛川的背叛,還是對眼前這個有著獨(dú)立人生的柳文清的不公?
更讓我恐懼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難以區(qū)分。
我貪戀那雙眼睛里的溫暖,仿佛透過這年輕的皮囊,觸摸到了百年前失去的珍寶。
這種情感,混雜著對舊愛的思念、長久的孤獨(dú)、以及對眼前這個具體的人的悸動,復(fù)雜而禁忌,幾乎要將我撕裂。
當(dāng)他最終說服家族,甚至不知如何求來了那道賜婚圣旨,興沖沖地想要給我一個“驚喜”時,我感受到的只有滅頂?shù)慕^望。
那晚,我對著箱子里的鎧甲枯坐一夜。
“盛川……我該怎么辦?”
我喃喃自語,淚水無聲滑落,“可我怎能……怎能借著與你相似的皮囊,來填補(bǔ)我的永世孤寂?這對他不公平,對你……亦是褻瀆?!?/p>
答應(yīng)他,意味著欺騙,意味著我將帶著這不朽的詛咒,再次卷入一個凡人的生活,重復(fù)那注定的悲劇。
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幾十年后,他垂垂老矣,彌留之際,驚愕地看著依舊年輕的妻子?;蛘吒?,我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會毀了他辛辛苦苦掙來的所有前程和聲譽(yù)。
我不能。我已經(jīng)欠了顧盛川一輩子,不能再欠下另一筆,對另一個有著同樣面孔與靈魂的人欠下永遠(yuǎn)還不了的債。
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刻,我簡單地收拾了行囊,再一次消失了。
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那場令人艷羨的、皇帝賜婚的榮耀,最終只成了一場無人知曉新娘去向的鬧劇。
柳文清帶來的風(fēng)波與那張幾乎將我定住的賜婚圣旨,讓我心有余悸。中原大地,似乎處處都可能藏著熟識的眉眼與刨根問底的過往。
我需要一個更遙遠(yuǎn)、更混亂、更能淹沒個人痕跡的漩渦。
于是,我登上了南下的海船,隨著無數(shù)謀求生路的華工與心懷淘金夢的冒險(xiǎn)家,漂向了南洋,最終又輾轉(zhuǎn)至歐洲。
我在倫敦的霧靄里、巴黎的咖啡館中、維也納的歌劇院包廂內(nèi),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旁觀著另一個世界的喧囂與變革。
這個世界正忙于戰(zhàn)爭與重建,于新舊交替間,總有珍貴的遺物流落出來,恰好成了我積累財(cái)富的渠道。
然而,金發(fā)碧眼的人群,高聳的哥特尖頂,都無法安放我那顆屬于東方的、浸透了千年雨水的靈魂。
我開始懷念故國的煙火氣,即便是非議,也曾是我存在過的證明。
彼時,上海——這座遠(yuǎn)東最富傳奇色彩的城市,正以一種畸形的速度瘋狂生長,吸引著全世界的野心、財(cái)富與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