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訪客與堅實的后盾
:意外的訪客與堅實的后盾
日子在圖紙、數(shù)據(jù)和車間噪音中飛快流逝。秋意漸濃,大院里的白楊樹葉邊緣染上了一抹焦黃,風(fēng)一吹,便打著旋兒簌簌落下,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早晚的風(fēng)帶上了明顯的涼意,刮在臉上有些干澀。
齒輪生產(chǎn)線的優(yōu)化方案,因為陸遠征提議采用光學(xué)編碼器和伺服電機的新思路,遇到了新的挑戰(zhàn),但也打開了全新的可能性。蘇念雪幾乎把自己焊在了資料室和辦公室那把舊木椅上,忙著重新設(shè)計控制邏輯,計算接口參數(shù),撰寫那份需要“極其充分”才能申請到軍用實驗室產(chǎn)品的論證報告。她手邊堆著的演算草稿紙越來越厚,鉛筆禿了一支又一支。
這天下班,她感覺頸椎酸痛得厲害,眼睛也干澀發(fā)脹,決定比平時稍早一點回去,用熱水敷敷眼睛。夕陽把院子里的白楊樹拉出長長的、歪斜的影子,空氣里彌漫著食堂傳來的淡淡炊煙和秋葉腐敗的氣息。
她揉著發(fā)酸的后頸,低著頭往女宿舍樓走,腦子里還在不受控制地盤旋著伺服電機驅(qū)動電路的電流計算公式。
快到樓下時,她看見門口站著兩個人影。一男一女,穿著半新不舊、明顯是出門才穿的中山裝和咖啡色格子外套,腳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印著“上?!弊謽拥呐f旅行包,正伸著脖子朝樓里張望,神情帶著一種與小院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局促和期盼。
那女人的側(cè)影,尤其是那有點佝僂的肩膀和盤在腦后的發(fā)髻,透著一股熟悉的、讓蘇念雪本能感到抗拒的氣息。她腳步慢了下來,心也跟著往下一沉。
就在這時,那女人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正走近的蘇念雪。她臉上先是一愣,隨即迅速堆起一種過分熱絡(luò)、甚至有點夸張的笑容,用手肘使勁捅了捅旁邊那個皺著眉頭、背著手打量宿舍樓的男人。
“念雪!哎呀!可算等著你了!你這孩子,單位換了也不說一聲!”女人高聲喊著,嗓音尖利,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親昵,快步迎了上來。
蘇念雪的心徹底沉了下去,胃里像是塞了一塊冰。是她這具身體的母親,李秀蘭。旁邊那個黑瘦、眉頭擰成個“川”字、嘴角習(xí)慣性向下撇著的男人,是她父親,蘇建國。
他們怎么找到這兒來了?而且偏偏是這個時候。
前世那些不愉快的記憶碎片瞬間涌入腦海,冰冷而清晰:為了給弟弟蘇耀宗湊夠進縣農(nóng)機站的工作“活動經(jīng)費”,逼她嫁給公社副主任那個傻兒子時冷漠又貪婪的眼神;平時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緊著弟弟,她多吃一口都要被念叨“賠錢貨”;考上知青后家里連床像樣的被褥都不愿給她準(zhǔn)備;每次回家除了要錢就是要東西,從未有過半句真心關(guān)懷……她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手指蜷縮起來,指甲掐進了掌心。
“爸,媽。”她停住腳步,聲音平淡得像在稱呼陌生人,沒什么起伏,“你們怎么來了?”她甚至沒有往前走一步,就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看著他們。
李秀蘭已經(jīng)沖到了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讓她微微皺眉。李秀蘭上下打量著女兒,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她身上的軍裝、別在上衣口袋的那支英雄鋼筆、洗得發(fā)白但干凈整潔的解放鞋,嘴里嘖嘖有聲,語氣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夸張:“哎喲,看看,看看!這穿上軍裝就是不一樣了!精神!出息了!要不是你弟單位訂報紙,偶然看到表彰大會的消息,登了你的大照片,我們還被蒙在鼓里呢!你說你這孩子,調(diào)到了這么好的單位,立了大功,咋也不給家里報個喜?讓你爸你媽也跟著高興高興啊!”
蘇建國也背著手走了過來,習(xí)慣性地皺著他那仿佛永遠也舒展不開的眉頭,帶著一家之主的訓(xùn)斥口吻:“就是!調(diào)動了單位也不給家里說一聲!眼里還有沒有父母?像什么話!要不是耀宗心細(xì),我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窩在哪個山溝溝里呢!”他的目光同樣在蘇念雪身上逡巡,但那眼神里探究多于關(guān)懷,更像是在評估一件突然增值的物品。
蘇念雪不動聲色地把胳膊從李秀蘭那濕熱的掌心里抽出來,語氣依舊冷淡:“工作安排,沒什么好說的。組織有紀(jì)律。你們有事?”她刻意強調(diào)了“組織”和“紀(jì)律”,希望能讓他們知難而退。
李秀蘭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是被噎住了,隨即又扯出更熱切、甚至帶上了點討好意味的笑容:“你看你這孩子!說話咋這么沖呢?爸媽大老遠坐了一天火車又倒汽車來看你,能有什么事?就是擔(dān)心你,想你了!你看你,一個人在外面,肯定吃不好睡不好,看著像是瘦了……”她說著,又想伸手去摸蘇念雪的臉,被蘇念雪微微側(cè)頭避開了。
蘇念雪心里冷笑。想她?擔(dān)心她?前世直到她淹死在水庫里,他們都沒想過要來看看她過得怎么樣,每次寫信除了要錢就是要東西。這輩子倒是“想”得及時。
“我挺好的。工作忙,沒時間招待你們。宿舍有規(guī)定,不能隨便進外人?!彼Z氣冷淡,帶著明確的逐客意味,目光掃過那個鼓囊的旅行包,暗示他們最好原路返回。
李秀蘭和蘇建國對視一眼,臉色都明顯難看起來。蘇建國重重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語氣硬邦邦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家長威嚴(yán):“念雪!你現(xiàn)在是出息了,吃上公家飯了,是干部了!但也不能忘了根本!家里養(yǎng)你這么大供你讀書容易嗎?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就想一個人飛了?你弟弟耀宗,眼看要相看對象了,對方是縣里小學(xué)的老師,條件好!可咱家那房子又舊又小,墻皮都掉了,人家姑娘家里嫌棄!你這當(dāng)姐姐的,現(xiàn)在有能力了,總得幫襯幫襯家里,拉你弟弟一把!”
果然。蘇念雪心里一片冰涼,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荒謬感。無事不登三寶殿。每一次出現(xiàn),都伴隨著索求。
“我怎么幫襯?”她直接堵了回去,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我剛工作沒多久,試用期,沒轉(zhuǎn)正,沒什么錢。工資也就剛夠自己吃飯?!彼桃獍炎约赫f得拮據(jù)。
“你沒錢?”李秀蘭聲音瞬間拔高了些,帶著明顯的不滿和不信,那雙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逡巡,“報紙上都白紙黑字登了!你給國家省了那么多錢,立了大功,獎金能少得了?再說,你現(xiàn)在這單位,看著就氣派,待遇能差?我們也不多要,”她伸出五個手指頭,在蘇念雪眼前晃了晃,“你先拿個五百塊錢給你弟湊個彩禮,撐撐場面。再把家里那三間瓦房翻修一下,也不用太好的,抹抹墻,換換瓦,打個新家具,咋也得再這個數(shù)!”她又晃了晃那五根手指。
五百塊?還要翻修房子?在這個學(xué)徒工一個月工資才十八塊,肉才七八毛一斤的年代,這簡直是敲骨吸髓式的索要!蘇念雪簡直要氣笑了,心底那點因為血緣關(guān)系而產(chǎn)生的最后一絲猶豫也徹底消失。
“我沒有獎金?!彼龜蒯斀罔F地說,目光冷冷地看著他們,“工資也沒發(fā)多少。就算有,那也是我自己的錢,是我加班加點用技術(shù)換來的。弟弟娶媳婦,他自己有手有腳,自己想辦法掙錢。家里房子翻修,更跟我沒關(guān)系,那是你們和兒子的事?!彼脑捪癖曜樱掷溆钟?,毫不留情。
“你!”蘇建國氣得臉都紅了,手指著蘇念雪,抖得厲害,“你怎么說話呢!反了你了!白眼狼!家里白養(yǎng)你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還讓你念了書!早知道你是這么個六親不認(rèn)的東西,當(dāng)初就不該讓你去考什么試!就該早點嫁出去!”他氣得口不擇言,聲音洪亮,引得宿舍樓里幾個窗戶后面探出了好奇的腦袋。
“就是!念雪,你可不能沒良心?。 崩钚闾m也開始用手抹著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聲音帶上了哭腔,表演欲十足,“你弟可是咱家的獨苗,是頂梁柱!你當(dāng)姐姐的不幫誰幫?你現(xiàn)在能耐了,穿上了這身官衣,就看不起我們這窮爹窮娘了是不是?嗚嗚……”她一邊“哭”,一邊偷偷從指縫里觀察蘇念雪的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