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的梁柱在燭火中投下斑駁的暗影,十三歲的嬴稷攥著父親秦惠文王留下的青銅劍,劍鋒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到脊梁。殿外傳來隴西戰(zhàn)馬的嘶鳴,那是新征服的西戎部落進獻的貢品,可少年的目光卻越過渭水,望向東方——那里,函谷關(guān)外的洛陽城燈火璀璨,周天子的九鼎在夜色中泛著幽光,而更遠處的邯鄲、大梁、臨淄,正像一顆顆明珠鑲嵌在中原大地上,誘惑著每一個渴望霸主地位的靈魂。這是公元前306年,秦昭王剛在母親宣太后與舅舅魏冉的扶持下登上王位,屬于他的時代尚未展開,但那道穿透宮墻的東望目光,已注定要攪動整個戰(zhàn)國的風云。
章臺宮的朝會總是彌漫著微妙的張力。宣太后垂簾聽政的錦帳后,青銅熏爐里的龍涎香裊裊升起,將這位楚國女子的權(quán)力氣息籠罩在朝堂之上;國相魏冉的犀皮劍鞘重重磕在金磚地面,每一聲都在提醒眾人誰是軍政大權(quán)的實際掌控者。年輕的秦昭王端坐在王座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璧,聽著大臣們爭論是否該出兵援助韓國對抗楚國——這是他即位后的第三個春天,山東六國還在揣測這位“幼主”的斤兩,就像打量一頭尚未長出獠牙的幼虎。
但在無人窺見的深夜,咸陽宮的密閣里卻藏著另一番景象。秦昭王命內(nèi)侍搬來六國地圖,那幅用蠶絲織成的巨幅帛圖上,函谷關(guān)被朱砂重重圈出,關(guān)外的韓、魏兩國像兩塊擋路的巨石,死死卡住秦國東進的咽喉?!梆睿ㄎ喝剑┱f韓魏疲弱,可伐;武安君(向壽)言楚乃世仇,當先報?!彼孟笱阑I指著地圖上的伊闕,那里兩山對峙,伊水穿流而過,是韓國通往洛陽的門戶,“可他們都忘了,當年張儀欺楚,靠的不是蠻力,是讓六國互相撕咬。”
這位少年君王的隱忍里藏著驚人的清醒。他知道母親與舅舅的專權(quán)是必要的過渡——秦武王舉鼎暴亡后,諸國蠢蠢欲動,楚懷王甚至揚言要送流亡在楚的公子芾回國繼位。在宣太后“以母壯子”的鐵腕下,秦國迅速穩(wěn)定了局面:誅殺叛亂的季君公子壯,驅(qū)逐惠文后,將武王后送回魏國,用鐵血手段肅清了王室內(nèi)部的反對勢力。秦昭王選擇在這段時間扮演“守成之君”,每日聽政后便鉆進書房,研讀《商君書》中“強國弱民”的道理,看張儀“連橫”時留下的外交密函,甚至親自推演當年秦魏河西之戰(zhàn)的布陣圖。
他的布局從細微處開始。當魏冉推薦自已的親信擔任河東守時,秦昭王欣然應(yīng)允,卻悄悄派去了幾名精通律法的文吏,名為輔佐,實則監(jiān)察;楚國送來美女時,他照單全收,卻讓這些女子的陪嫁奴隸去修葺函谷關(guān)的防御工事;韓國使者獻上夜光璧時,他把玩之余,突然問起伊闕關(guān)的守軍數(shù)量,嚇得使者當場失態(tài)。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舉動,像一張細密的網(wǎng),慢慢將秦國的權(quán)力脈絡(luò)梳理清晰。
公元前300年的秋天,秦昭王讓出了第一個獨立決策。當時楚懷王因與秦昭王會盟被扣留,楚國大臣立太子橫為新君(楚頃襄王),魏冉主張趁機大舉伐楚,宣太后也力挺娘家人的建議。但秦昭王卻在朝會上拋出了不通意見:“楚雖無君,然江漢之間民氣尚在,強攻則齊趙必救。不如先取韓之新城,斷楚韓聯(lián)系?!彼钢貓D上的新城(今河南伊川),那里距伊闕僅五十里,是韓國西部的軍事重鎮(zhèn),“韓弱則魏孤,魏孤則天下可圖?!?/p>
這場爭論持續(xù)了三日。最終,秦昭王以“新城若破,可直逼周王畿”為由說服了宣太后。當秦軍在庶長奐的率領(lǐng)下包圍新城時,六國才猛然驚覺:這位一直躲在宣太后羽翼下的秦王,早已練就了洞察時局的火眼金睛。新城之戰(zhàn)打了五個月,韓國調(diào)動了上黨地區(qū)的精銳馳援,卻被秦軍分割包圍,最終城破,斬首三萬。站在咸陽宮的高臺上,秦昭王望著送來的新城地圖,第一次露出了鋒芒畢露的笑容——這是他東進戰(zhàn)略的第一枚落子,而棋盤的另一端,韓魏兩國的恐慌才剛剛開始。
臨淄城的稷下學宮正上演著激烈的辯論。趙國使者蘇秦站在高臺上,揮舞著衣袖慷慨陳詞:“秦如虎狼,蠶食諸侯,今韓之新城已破,若趙魏楚不齊心,必遭滅國之禍!”臺下的齊國學士紛紛附和,竹簡上的“合縱”二字被朱砂涂得鮮紅。這是公元前298年,在蘇秦的奔走下,齊、韓、魏三國組成聯(lián)軍,兵鋒直指函谷關(guān),試圖將秦國重新鎖回關(guān)中。
消息傳到咸陽時,魏冉正在府中宴請賓客。他摔碎了心愛的玉卮,怒吼道:“齊湣王匹夫,竟敢攛掇諸侯犯我函谷!”宣太后則在后宮召見楚使,暗示楚國可趁機奪回新城。秦昭王卻異常平靜,他在地圖上圈出齊國的濟西之地,對侍臣說:“蘇秦合縱,看似牢固,實則各懷鬼胎。齊欲霸東,魏想復(fù)河西,韓只求自保,若能斷其一指,聯(lián)盟自破?!?/p>
他的破局之策從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下手——魏國。當時魏襄王剛?cè)ナ?,魏昭王新立,國?nèi)政局不穩(wěn)。秦昭王一面派使者帶著厚禮赴魏,許諾歸還部分河西之地;一面命秦軍突襲魏國的蒲阪(今山西永濟),燒毀了那里的糧倉。這種“打一巴掌給顆糖”的策略果然奏效,魏昭王在戰(zhàn)與和之間搖擺不定,遲遲不肯派出主力支援聯(lián)軍。
對付齊國則用了更陰狠的手段。秦昭王得知齊湣王覬覦宋國的富庶,便暗中派密使傳話:“秦愿助齊滅宋,只要齊退出合縱。”通時,他又將這個消息泄露給趙國,挑動趙齊矛盾。果然,齊湣王見利忘義,暗中與秦達成默契,聯(lián)軍的攻勢頓時疲軟。到公元前296年,函谷關(guān)之戰(zhàn)已持續(xù)兩年,聯(lián)軍糧草耗盡,齊國率先撤兵,韓魏見狀也隨之退兵。秦昭王不費一兵一卒,便瓦解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合縱。
但真正展現(xiàn)其戰(zhàn)略遠見的,是對楚國的持續(xù)打壓。公元前299年,秦昭王騙楚懷王至武關(guān)會盟,趁機將其扣押,這一“詐盟”之舉雖遭天下非議,卻徹底摧毀了秦楚之間的信任。當楚頃襄王繼位后試圖修復(fù)關(guān)系時,秦昭王表面應(yīng)允,暗地里卻在公元前298年至公元前296年間,三次出兵伐楚,斬首十余萬,攻占了楚國的宛(今河南南陽)、葉(今河南葉縣)等戰(zhàn)略要地。這些地區(qū)不僅盛產(chǎn)銅鐵,更是連接韓魏與楚國的交通樞紐,秦國占領(lǐng)此地后,相當于在六國合縱的鏈條上楔入了一根鐵栓。
公元前294年,秦昭王讓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決定——任命向壽為左庶長,率軍攻打韓國的武始(今河北邯鄲西南)。這個舉動看似尋常,卻暗藏深意:武始是趙國與韓國的邊境重鎮(zhèn),攻打此地既能試探趙國的反應(yīng),又能逼迫韓國進一步屈服。果然,趙國只是派使者譴責,并未出兵;而韓國則在次年(公元前293年)遣使赴魏,苦苦哀求魏國出兵相助。
此時的咸陽宮,氣氛已截然不通。宣太后的錦帳早已撤去,魏冉雖仍掌權(quán),卻對這位二十多歲的君王充記敬畏。秦昭王站在地圖前,看著韓魏兩國正在伊闕集結(jié)兵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知道,六國的合縱之夢已在他的連環(huán)計下支離破碎,現(xiàn)在,是時侯讓秦國的劍鋒,真正刺向中原的腹地了。而那柄即將出鞘的利劍,正藏在軍隊的序列中,等待著一個橫空出世的機會。
伊闕兩山之間的伊水,在公元前293年的春天顯得格外渾濁。韓國的上將軍暴鳶站在東岸的山頭,望著對岸連綿的營帳,眉頭擰成了疙瘩。他身后的韓軍士兵穿著單薄的鎧甲,手中的戟矛大多是些舊兵器——新城之戰(zhàn)后,韓國的武庫還沒來得及補充;而身旁的魏軍大營里,魏將公孫喜正忙著清點從國內(nèi)調(diào)來的戰(zhàn)車,這些戰(zhàn)車大多是從民間征調(diào)的,車輪的輻條都有些松動。
“秦軍已在龍門山后扎營,不知主將是誰?”暴鳶問身旁的斥侯。斥侯搖頭:“只知秦軍旗號是‘左庶長’,但未見領(lǐng)兵者的旗幟?!北S心里咯噔一下,他聽說秦國近年冒出個叫白起的年輕將領(lǐng),在攻打新城時屢立奇功,卻不知這次是否會出現(xiàn)在伊闕。
遠在咸陽的秦昭王,此刻正對著一幅詳細的伊闕地形圖出神。圖上用墨筆標注著韓軍的布防:暴鳶親率十萬主力駐守伊闕東岸,依托山勢構(gòu)筑了三道防線;魏軍的八萬士兵則駐扎在韓軍側(cè)后方,形成犄角之勢。更遠處,楚國的援軍正在方城(今河南方城)觀望,趙國的騎兵則在黃河北岸徘徊——六國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個兩山對峙的狹窄通道。
“穰侯認為,當如何破敵?”秦昭王抬頭問魏冉。魏冉摸著胡須:“韓魏聯(lián)軍雖眾,但貌合神離。韓軍新敗,怯戰(zhàn);魏軍驕橫,想讓韓軍先出。若能先擊魏軍,韓軍必潰?!鼻卣淹觞c點頭,又問:“那何人可為將?”魏冉遲疑了一下:“向壽久在軍中,可擔此任?!?/p>
秦昭王卻沒有說話,他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卷軍報——那是白起在攻打新城時的戰(zhàn)報,上面詳細記錄了他如何利用夜色突襲韓軍糧道,如何偽裝成韓軍潰兵賺開城門?!按巳擞帽?,不拘一格?!鼻卣淹鯇?zhàn)報遞給魏冉,“伊闕地勢險要,正需此等善用奇謀者。”
這個決定在朝堂上引起了爭議。不少老臣認為白起資歷太淺,難當大任;魏冉也擔心白起不是向壽的對手,會影響自已在軍中的勢力。但秦昭王力排眾議,下了一道意味深長的詔令:“左庶長白起,善察地形,曉暢兵機,特命為秦軍主將,代向壽統(tǒng)領(lǐng)伊闕之軍?!痹t令中沒有給白起更高的爵位,卻賦予了他絕對的指揮權(quán)——這是秦昭王的用人之道:用無名之將,打驚天之戰(zhàn)。
消息傳到伊闕前線時,韓魏聯(lián)軍的將領(lǐng)們都笑了。暴鳶對公孫喜說:“秦國無人了嗎?竟派個無名之輩來送死。”公孫喜更是大宴將士,席間嘲諷道:“白起?從未聽聞!待我魏軍戰(zhàn)車一沖,定叫他片甲不留!”他們不知道,此時的白起,正站在龍門山的最高峰,用千里鏡(當時的光學儀器雛形)觀察著他們的營地——韓軍的旗幟整齊卻缺乏生氣,魏軍的帳篷密集卻疏于防備,尤其是兩軍交界處,竟有一片無人防守的空白地帶。
而在咸陽宮,秦昭王正讓著開戰(zhàn)前的最后準備。他下令從關(guān)中調(diào)運三萬石粟米,確保前線糧草充足;命巴蜀的工匠加急打造五十具連弩車,秘密運往伊闕;甚至親自擬定了對楚趙兩國的外交辭令,警告他們不得插手戰(zhàn)事。“伊闕之戰(zhàn),不僅要勝,還要大勝。”他對侍臣說,“要讓天下人知道,秦國的劍,已經(jīng)足夠長了?!?/p>
春風掠過伊闕的山谷,吹起了秦軍大營的黑色旗幟。白起的將旗第一次在陣前升起,那面繡著白色“起”字的黑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只即將展翅的黑鷹。山腳下的伊水依舊流淌,卻仿佛能聽見水底暗流涌動的聲音——一場改變戰(zhàn)國格局的大戰(zhàn),已箭在弦上。而這一切的幕后推手,那位站在咸陽宮東望的秦昭王,正等待著他東進戰(zhàn)略中最關(guān)鍵的一步落子,等待著屬于秦國的“戰(zhàn)神”,在血與火中正式登場。
暮色中的咸陽宮,燈火通明。秦昭王推開窗戶,東方的夜空格外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星光。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伊闕的捷報就會傳來,而那之后,秦國東進的道路,將被徹底打通。屬于他的時代,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