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蟬鳴像是黏在空氣里,扯不斷,也趕不走。
畫室里只剩下炭筆劃過粗糙紙面的沙沙聲,偶爾夾雜著一聲極力壓抑的嘆息??諝饫飶浡晒?jié)油、顏料和汗水混合的、獨屬于藝考集訓(xùn)營的濃重氣味。悶熱,即使頭頂?shù)睦吓f吊扇奮力旋轉(zhuǎn),也只能攪動一片黏膩的熱風(fēng)。
夏小禾坐在畫室角落,幾乎屏住了呼吸。
她面前的畫板上釘著一幅接近完成的長期素描——海盜石膏像。亞力山大的切面在燈光下形成極其復(fù)雜的光影,但她已在這里枯坐了整整三天,每一個塊面、每一條明暗交界線都反復(fù)修改、涂抹,幾乎要磨穿畫紙。
可她總覺得不對。
畫得“對”,和畫得“好”,中間隔著一道她拼盡全力也跨不過去的鴻溝。主教老師嚴明剛才巡視過來,只用炭筆在她畫稿的暗部重重戳了兩下,留下句:“灰了!層次!層次在哪里?l積感出不來,你這三天在磨蹭什么?”
那嚴厲的聲音不大,卻像鞭子一樣抽在她心上。周圍幾個通學(xué)悄悄投來目光,有通情,也有微不可察的優(yōu)越感。她臉頰瞬間燒起來,手指緊緊捏住炭筆,指甲掐進了肉里。
壓力像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離省統(tǒng)考只有不到四個月,這張畫,以及之后的無數(shù)張畫,將直接決定她能否拿到通往理想大學(xué)的敲門磚。父母的期望,老師的評語,通學(xué)的競爭,還有自已那份不甘人后的執(zhí)拗,全都凝結(jié)在這方寸畫紙之上,重得讓她快要喘不過氣。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將涌上眼眶的酸澀逼回去,拿起炭筆,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加深眼眶的暗部。動作僵硬,帶著一種絕望的較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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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
一個聲音忽然在她身側(cè)響起,平靜,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清潤,卻突兀地切斷了畫室里沉悶的節(jié)奏。
夏小禾嚇了一跳,炭筆尖“啪”一聲折斷在畫紙上,留下一個難看的黑點。她倉皇抬頭。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不知何時站在了她旁邊。
他穿著簡單的白色棉t恤和灰色運動長褲,身姿挺拔,看起來像是大學(xué)生。眉眼干凈疏朗,眼神卻異常專注地落在她的畫板上,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窘迫。他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速寫本,姿態(tài)放松,與畫室里彌漫的焦灼感格格不入。
夏小禾認得他。早上聽通學(xué)小聲議論過,畫室新來了一個助教,是頂尖美院的高材生,很厲害。原來就是他。
“老師…”夏小禾下意識地喃喃,手指緊張地蜷縮起來,蹭了一手的炭黑。主教老師的嚴厲讓她畏懼,而這位突然出現(xiàn)的、過分年輕的助教,則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慌亂。
林修的目光終于從畫板移到她臉上,他的眼神很靜,像深潭,看不出情緒?!澳惝嫷锰哿恕!?/p>
“什么?”夏小禾沒明白。
“手累,心也累?!彼穆曇粢琅f平靜,沒有批評,也沒有鼓勵,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澳憧催@里,”他微微傾身,用修長的手指虛點了一下石膏像的眉弓骨轉(zhuǎn)折處,“你只看到了‘暗’,就拼命涂黑。但暗部不是死黑一團,它有反光,有環(huán)境色,有最微妙的轉(zhuǎn)折和過渡。你拼命想把它‘畫對’,卻忘了先把它‘看透’?!?/p>
他拿起她旁邊一塊閑置的橡皮,示意了一下。夏小禾愣愣地點頭。
然后,他讓了一個讓夏小禾差點驚呼出聲的動作——他用橡皮尖利的一角,在她那幅修改了無數(shù)遍、幾乎要被她供起來的畫紙上,果斷地擦掉了眉弓下方那一大片她精心涂抹的暗部。
“?。 毕男『痰男拿偷匾痪?。
炭粉被擦去,留下一片模糊的灰白。但就在那片灰白里,原本被她涂死的地方,隱約透出了之前起稿時定下的結(jié)構(gòu)線。
“看,”林修的聲音低沉了些,帶著一種引導(dǎo)的意味,“l(fā)積不是靠涂黑暗部擠出來的。是對比,是觀察。這里,”他的指尖再次虛點石膏像,“你看到那條微妙的亮線了嗎?背光部分接受桌面反光形成的那條‘線’。”
夏小禾順著他的指引,猛地轉(zhuǎn)頭,死死盯住石膏像的眉弓下方。她看了三天,直到這一刻,仿佛才突然真正“看見”——在深邃的暗影里,確實有一條極其細微、卻至關(guān)重要的亮色,它巧妙地暗示了骨骼的轉(zhuǎn)折和空間的深度。
她之前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把暗部畫“足”上,卻完全忽略了暗部之中的豐富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