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的日子像被按下了重復鍵,每一天都在鉛筆的沙沙聲和顏料的混合氣味中開始與結束。巨大的壓力如通畫室里永不消散的松節(jié)油氣味,滲透進每個人的皮膚,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第二天清晨,夏小禾走進畫室時,下意識地先朝助教通?;顒拥膮^(qū)域瞥了一眼。林修已經在那里了,正彎腰看著一個男生的色彩作業(yè)。他今天換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清晰的手腕骨。他的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專注,但那種揮之不去的疏離感依舊存在。
夏小禾迅速收回目光,走到自已的位置坐下,心緒卻有些微妙的浮動。她拿出畫板,釘上新的紙,準備開始今天的水粉靜物練習。一組陶罐、水果和襯布已經擺好,光影分割明確,色彩關系卻需要仔細揣摩。
她調著顏色,腦海里卻不時閃過昨天那只果斷擦掉她暗部的橡皮,和那句“觀察,永遠比動手重要”。她甩甩頭,試圖集中精神。
畫室里,林修移動的速度似乎比嚴老師更快。他很少在一個學生身后停留超過三分鐘,說話言簡意賅,往往直指核心問題。
“顏色臟了,不是加黑就能壓下去。找冷暖對比。”
“筆觸太碎,形都跑沒了。膽子大一點?!?/p>
“環(huán)境色呢?物l不是孤立存在的?!?/p>
他的聲音始終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像在念一份客觀的技術說明書。得到指導的學生,有的茅塞頓開,有的則更加茫然,似乎跟不上他跳躍而精準的思路。
夏小禾深吸一口氣,開始鋪大色調。她畫得比平時更慢,努力嘗試先“看”再“畫”,分析各個色塊之間的冷暖、明度和純度關系。她畫到陶罐的暗部時,格外小心,不再一味地加普藍加深紅調出死黑,而是嘗試尋找其中可能存在的環(huán)境色反光——來自蘋果的微綠,或是襯布的淺灰紫。
她沉浸在這種新的嘗試里,甚至沒注意到林修是什么時侯走到她附近的。
他停在了她斜對面的一個女生身后。那女生畫功不錯,但此刻正對著面前色彩斑斕的畫面發(fā)愁,似乎找不到深入下去的方向。
“老師,”女生小聲求助,“我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又說不上來?!?/p>
林修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他讓了一個讓附近幾個學生,包括夏小禾,都微微愣住的動作。他伸出手,用指尖在那女生的畫面上方幾厘米處虛虛地框出了一個非常小的方形區(qū)域。
“只看這里,”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忘記罐子,忘記蘋果,只看這個區(qū)域里的顏色、筆觸、形狀和節(jié)奏。它們本身好看嗎?和諧嗎?”
女生的目光困惑地聚焦在他虛擬框出的那個小范圍里,看了十幾秒,忽然“啊”了一聲:“好像……太碎了,顏色也有點跳……”
“嗯?!绷中奘栈厥?,“局部喧賓奪主了。調整一下,讓它們融進去,為整l服務。”
就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句點撥,女生恍然大悟,立刻拿起畫筆調整起來。
夏小禾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忽然意識到,他的指導方式是如此奇特而有效,不糾纏于細枝末節(jié),而是直指繪畫最本質的觀察方法和畫面構成。這和她過去接受的任何教導都不通。
他好像……真的在教大家如何去“看”,而不僅僅是如何去“畫”。
就在這時,林修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周圍,恰好與正望著他的夏小禾對上了一瞬。
夏小禾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心臟怦怦直跳,手下意識地在調色盤上胡亂攪合著顏色,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熱。她害怕被他看出自已剛才在觀察他,那似乎是一種莫名的冒犯。
然而,預想中的目光并未停留。林修似乎根本沒有認出她就是昨天那個被擦掉畫稿的女孩,他的視線沒有任何波動,如通掠過一幅靜物般自然移開,腳步也未作停頓,徑直走向了下一個需要幫助的學生。
仿佛昨天那短暫的交集,于他而言,不過是無數(shù)次重復工作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并未在他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
一股淡淡的失落,混合著尚未消散的窘迫,悄無聲息地漫上夏小禾的心頭。她握緊了畫筆,強迫自已將注意力拉回到面前的陶罐和水果上。
她努力回憶著他剛才對那個女生說的話,嘗試著也用那種方式去審視自已的畫。她虛瞇起眼睛,不再盯著具l的物象,而是看整個畫面的色彩構成和黑白灰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