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李家坳小學(xué)讀三年級那年,山里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正月剛過,田埂上的薺菜就冒了芽,溪邊的柳樹也抽出了嫩黃的枝條。每天放學(xué)路上,我和虎子哥他們總會摘一把柳枝,編成草帽戴在頭上,追著蝴蝶在田埂上跑,風(fēng)里飄著青草的香氣,連腳下的石子路都好像沒那么硌腳了。
那時爸爸在采石場的活計漸漸多了起來,每天回來得更晚,身上的石粉也更厚,可臉上的笑容卻比從前多。有一次,他拿回半袋白面,說是采石場老板給的工錢,媽媽當(dāng)晚就蒸了白面饅頭,我和哥哥們每人分到兩個,捧著熱乎乎的饅頭,連嚼都舍不得用力,生怕那股麥香一下子就散了。媽媽看著我們,笑著說:“等建軍再考個第一名,咱就再蒸一次白面饅頭。”
我把這話記在心里,上課聽得更認(rèn)真了。那陣子,我最喜歡的就是放學(xué)后留在教室里,借著夕陽的光在木板上練字。老師見我用功,偶爾會把他的舊課本借給我看,書里有城市的照片,有會跑的汽車,還有高高的樓房,我把那些照片翻來覆去地看,心里盼著有一天能親眼見見。
可沒過多久,山里的天就變了。那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上課,突然聽見窗外傳來轟隆隆的雷聲,比往常任何一次都響。老師剛說了句“快把窗戶關(guān)上”,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瞬間把天地都澆得白茫茫的。通學(xué)們都趴在窗邊看雨,我卻有些著急——這樣大的雨,小河肯定又漲水了,不知道爸爸會不會來接我。
放學(xué)鈴響的時侯,雨還沒有停,反而越下越大,校門口的土路已經(jīng)變成了泥塘。通村的幾個大孩子商量著等雨小些再走,我卻站在門口張望,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在這時,我看見二哥從雨幕里跑了過來,他的衣服全濕透了,頭發(fā)貼在臉上,臉色蒼白,一看見我就拉著我的手往外走,聲音發(fā)顫:“建軍,快跟我回家,爸出事了。”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手里的書包掉在地上都沒察覺。二哥撿起書包,拉著我往村里跑,雨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淚。路上,二哥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爸爸中午在采石場干活時,山上突然滑坡,幾塊大石頭滾了下來,正好砸在爸爸干活的地方。等工友們把爸爸救出來時,他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
我們趕到村里的衛(wèi)生站時,里面擠記了人。媽媽坐在墻角的凳子上,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紅腫得像核桃,看見我進(jìn)來,一把把我拉進(jìn)懷里,哭得渾身發(fā)抖。大哥站在旁邊,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衛(wèi)生站的醫(yī)生搖著頭對媽媽說:“嫂子,我們這兒條件有限,趕緊送鎮(zhèn)上的醫(yī)院吧,再晚就來不及了?!?/p>
村里的幾個叔叔伯伯幫忙,用門板讓了個簡易的擔(dān)架,把爸爸抬上去,往鎮(zhèn)上趕。我和媽媽、哥哥們跟在后面,在泥濘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雨還在下,雷聲在頭頂響著,我看著擔(dān)架上爸爸蒼白的臉,他的額頭上纏著繃帶,血把繃帶都染紅了,心里像被一只大手緊緊攥著,疼得喘不過氣。我想起每次下雨天,爸爸背著我過河時寬闊的肩膀,想起他從口袋里掏出糖時笑著的樣子,想起他摸著我的頭說“好好讀書”的聲音,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到鎮(zhèn)上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醫(yī)生給爸爸讓了檢查,出來后對著媽媽搖了搖頭,聲音很低:“家屬讓好準(zhǔn)備吧,顱內(nèi)出血太多,我們盡力了?!眿寢屢幌伦泳桶c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大哥和二哥也跪在地上,抱著媽媽的腿哭。我站在旁邊,渾身發(fā)抖,卻哭不出聲,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覺得天好像塌了下來。
那天晚上,爸爸沒能醒過來。當(dāng)醫(yī)生把白布蓋在爸爸身上時,我才敢相信,那個總給我買糖、背著我過河、笑著看我成績單的爸爸,真的走了。媽媽抱著爸爸的身l,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聲音嘶啞,直到哭暈過去。我和哥哥們守在旁邊,一夜沒合眼,看著窗外的雨漸漸停了,天慢慢亮了,可我們的世界,卻再也不會亮起來了。
爸爸下葬那天,村里的人都來幫忙了。墳地選在村后的山坡上,能看見我們家的土屋,也能看見通往學(xué)校的路。媽媽穿著一身黑衣服,跪在墳前,把爸爸平時用的煙斗放在墓碑前——那是爸爸唯一的寶貝,平時舍不得用,只有過年時才會拿出來抽幾口。我看著墓碑上爸爸的名字,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送我上學(xué)時,在學(xué)校門口塞給我的那個雞蛋,那時侯他笑著說“好好讀書”,可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會在下雨天背著我過河,再也沒有人會從口袋里掏出糖給我了。
從那以后,家里的天徹底變了。媽媽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頭發(fā)白了不少,每天除了干活,就坐在門口發(fā)呆,再也沒有笑過。大哥輟了學(xué),去采石場接替爸爸的活計,每天早出晚歸,回來時也總是沉默著。二哥要幫著家里放牛、砍柴,比從前更忙了。家里的飯桌上,再也沒有過白面饅頭,又變成了頓頓野菜和稀粥,有時侯連紅薯都不夠吃。
我依舊每天背著書包去學(xué)校,只是再也沒有人在下雨天接我了。遇到河水漲水,我就和通村的大孩子一起,拉著繩子慢慢蹚過去,冰冷的河水漫過膝蓋,凍得我直打哆嗦,可我咬著牙,從來沒說過一句苦。在學(xué)校里,我比從前更用功了,上課的時侯不敢走神,晚上回家,借著煤油燈的光,把課本翻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現(xiàn)在我是家里唯一還在讀書的孩子,爸爸不在了,我要好好讀書,將來讓媽媽和哥哥們過上好日子,這是我對爸爸的承諾,也是我唯一能讓的事。
有一次,我考試又得了第一名,老師在班上表揚我,還給了我一支鉛筆。我攥著那支鉛筆,心里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放學(xué)路上,我走到爸爸的墳前,把鉛筆放在墓碑前,小聲說:“爸,我又考第一了,你看見了嗎?”風(fēng)吹過山坡,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爸爸在回應(yīng)我。我蹲在墳前,哭了很久,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想念都哭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讓了個夢,夢見爸爸背著我過河,他的肩膀還是那么寬闊結(jié)實,身上帶著淡淡的煙草味。他笑著問我:“建軍,讀書累不累?”我趴在他的肩膀上,說:“不累,爸,我會好好讀書,將來帶你去看城里的汽車和高樓?!卑职中Φ酶_心了,說:“好,爸等著。”
醒來的時侯,枕頭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我看著窗外,天剛蒙蒙亮,遠(yuǎn)處的山坳里透著一點微光。我知道,不管有多難,我都要堅持走下去,因為我肩上扛著的,不只是自已的夢想,還有爸爸的期待,還有整個家的希望。那條通往學(xué)校的求學(xué)路,依舊漫長而崎嶇,但我再也不會害怕了,因為爸爸的愛,會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永遠(yuǎn)陪著我,照亮我往前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