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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3章 《永流河·卷一：掌溫如燈》（第1頁）

林穗第一次摸到阿婆的糖鍋時，掌心燙出了三個燎泡。那年她七歲，蹲在祠堂的老灶前，看阿婆用竹鏟攪著鍋里的糖漿，琥珀色的液體咕嘟冒泡，濺在青磚地上凝成小糖珠?！疤疬@東西，得趁熱遞，”阿婆的手裹著厚布，把熬好的糖膏倒進(jìn)竹匾，“涼了，心就遠(yuǎn)了?！?/p>

灶膛里的火光映著阿婆的白發(fā)，她手腕上的銀鐲子滑到小臂，露出腕骨處的老繭——那是揉了三十年面團(tuán)、握了三十年糖鏟磨出來的。林穗后來才知道，這口糖鍋是阿婆的陪嫁，鍋底的紋路里嵌著1943年的焦痕，那年兵荒馬亂，阿婆就是用這鍋糖換了半袋救命的米，分給了躲在祠堂的十三個孩子。

“你看這鍋沿，”阿婆用手指敲了敲鍋邊，“每道豁口都是個故事。這個是你爹小時候搶糖吃，用牙啃的；那個是隔壁栓柱家的丫頭，哭著要糖，鍋沿刮了她的手心，后來她嫁去鎮(zhèn)上，每年都托人帶包芝麻來?！绷炙朊切┥顪\不一的豁口，突然覺得這口鍋像張嘴，藏著說不完的話。

直到阿婆走的那天，糖鍋還放在灶上，里面盛著半鍋沒熬完的麥芽糖。林穗用阿婆的竹鏟繼續(xù)攪，眼淚滴進(jìn)糖漿里，竟熬出了帶點咸的糖塊。她把糖塊切成小塊，分給來送葬的人，有人說“像阿婆的味道”，有人嚼著嚼著就哭了——原來甜味里藏著的，從來不止是甜。二十歲的林穗背著糖鍋走南闖北時，總在包里揣著本牛皮筆記本。每到一個地方，她就找當(dāng)?shù)厝税磦€掌印，旁邊記上“李大叔，山東，掌紋像老槐樹的根，熬糖時愛加山楂”“卓瑪姑娘，青海，手心有顆紅痣，說酥油糖要趁熱捏才香”。五年下來，筆記本里攢了三百多個掌印，像張攤開的地圖。

在陜西的黃土高坡，她遇見個放羊的老漢，掌紋深得能夾住麥粒。老漢說他年輕時吃過“紅軍糖”——當(dāng)年紅軍路過，用僅有的紅糖煮了鍋甜水，分給村里的娃，他說那甜味能讓人忘了餓。“現(xiàn)在我給羊喂甜草，”老漢指著坡上的紫花苜蓿，“羊吃了甜草，奶里都帶甜，娃們喝了，就不用再像我當(dāng)年那樣盼糖吃?！绷炙氚牙蠞h的掌印拓在糖紙上，熬了鍋加了苜蓿粉的糖，老漢嘗了說“比紅軍糖還甜”。

在云南的竹樓，哈尼族的阿嫂教她用竹筒烤糖。阿嫂的手掌又軟又暖，裹著林穗的手轉(zhuǎn)竹筒，說“甜要兩個人轉(zhuǎn)才勻”。烤好的糖里嵌著竹香，阿嫂把糖切成星星的形狀，分給寨子里的孩子，孩子們的小手在林穗掌心塞了把野蜂蜜，黏糊糊的，像攥了把陽光。林穗在筆記本上畫了個星星，旁邊寫“阿嫂的掌溫，37c”。

最難忘的是在新疆的戈壁，她遇見個守邊防的戰(zhàn)士，手掌上全是繭子，像塊風(fēng)化的石頭。戰(zhàn)士說他們巡邏時會帶塊硬糖，含在嘴里能扛住三十里風(fēng)?！澳銍L嘗這個，”他從口袋里摸出塊用錫紙包著的糖，“這是湖南的戰(zhàn)友寄的，說里面加了辣椒，越嚼越暖。”林穗把辣椒糖的方子記下來，又按了個自己的掌印在戰(zhàn)士的掌印旁邊，兩個掌印的邊緣慢慢暈開，像在戈壁上開出朵花。三十歲的林穗在杭州開了家“掌溫糖鋪”，鋪子的墻上掛滿了拓著掌印的糖紙，每張?zhí)羌埡竺娑枷抵鴤€小玻璃瓶，裝著各地的甜草籽。有天，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來買糖，看到墻上的掌印突然紅了眼：“這是我爺爺?shù)恼朴?！他說當(dāng)年在陜西給個姑娘按過掌印，那姑娘說要讓全國都吃到帶山楂的糖?！?/p>

年輕人叫周明遠(yuǎn)，是那個山東李大叔的孫子。他說爺爺臨終前還念叨著那鍋苜蓿糖，說“甜味走得比人遠(yuǎn)”。林穗把李大叔的糖方給了他，又給他看筆記本里青海卓瑪?shù)恼朴。骸澳憧矗@是當(dāng)年和你爺爺?shù)恼朴∫黄鹂具^竹筒糖的阿嫂，她的孫女下個月要來杭州學(xué)熬糖?！?/p>

周明遠(yuǎn)回去后，用爺爺?shù)恼朴∽隽藗€糖模，寄來一箱山楂糖，附了張字條：“我加了新疆的辣椒面，守邊防的王大哥說這樣更扛餓?！绷炙氚烟欠纸o來鋪子里的人，有人說辣，有人說暖，有個從廣東來的阿婆嘗了說：“這味道像我年輕時在東北插隊，鄰居大姐給的糖，又辣又甜，能記一輩子。”

后來，越來越多的人帶著掌印和糖方來找林穗。四川的妹子帶來加了花椒的糖，說“麻里藏甜，像山里的春天”；上海的老先生送來了奶糖的方子，說“當(dāng)年物資緊，用奶粉熬的糖，孩子們分著吃，現(xiàn)在想讓更多人嘗嘗”。林穗的鋪子漸漸成了個“甜味驛站”，墻上的掌印連成了片，像張會呼吸的網(wǎng)。

有天夜里下暴雨，鋪子的屋頂漏了，林穗爬上去修，發(fā)現(xiàn)瓦片下藏著個鐵盒，里面是阿婆的日記。其中一頁寫著：“1952年，給火車站的孤兒分糖，有個小丫頭說‘甜是會走的’，現(xiàn)在信了，糖渣落進(jìn)土里，說不定能長出甜草?！绷炙肟粗巴獾挠辏蝗幻靼装⑵女?dāng)年為什么總說“甜要遞出去”——原來甜味真的會走，會在不同的掌心里發(fā)芽。五十歲的林穗站在夏威夷的海岸邊，手里捧著罐杭州的桂花糖露，身邊是周明遠(yuǎn)、卓瑪?shù)膶O女、守邊防戰(zhàn)士的兒子……一百九十二個捧著糖罐的人，每個人的罐子里都裝著當(dāng)?shù)氐奶?，罐身上拓著祖輩或自己的掌印?/p>

“阿婆說過，甜要歸海，”林穗對著海浪喊，“因為海能帶著甜走得最遠(yuǎn)！”她打開罐子，桂花糖露融進(jìn)海水里，瞬間漾開片金色的漣漪。周明遠(yuǎn)倒出山楂辣椒糖，紅色的糖塊在浪里化開，像條小蛇游向深海；卓瑪?shù)膶O女傾出青稞蜜，蜜水與海水相遇，浮起層薄薄的白泡，像撒了把星星。

人群里，個穿校服的小姑娘突然指著海面哭了——她的罐子里是奶奶的檸檬糖，奶奶是當(dāng)年阿婆在火車站救的孤兒，臨終前說“要讓甜回到海里去”。小姑娘的檸檬糖剛?cè)牒?，遠(yuǎn)處的浪就翻起了白色的泡沫，像奶奶年輕時扎的羊角辮。

有個老華僑顫巍巍地打開罐子，里面是塊硬糖，糖紙都泛黃了?！斑@是1947年，個穿藍(lán)布衫的姑娘給我的，”老人抹著眼淚，“她說‘甜能等’，我等了七十年，終于能把它送回海里了?！庇蔡浅寥牒５椎乃查g，海面上突然浮起圈光暈，像無數(shù)個掌印在水里亮起來。

林穗想起阿婆日記里的最后一句：“甜不是糖，是讓人想活下去的念想?！彼粗磉叺娜恕苊鬟h(yuǎn)的兒子正用手機(jī)拍海浪，卓瑪?shù)男O子在沙灘上用樹枝畫掌印，守邊防戰(zhàn)士的兒子給女兒講“辣椒糖的故事”——突然懂了，所謂“永遠(yuǎn)不會斷的河”，從來不是糖本身，是那些愿意接過糖、傳遞糖的手，是那些把甜味記在心里、講給后人聽的嘴。

漲潮了，帶著193種甜味的海水漫過腳背，林穗彎腰掬起一捧，嘗了嘗，有桂花的香，有青稞的醇，還有點辣椒的辣。她想起七歲時燙出的燎泡，想起陜西老漢掌紋里的麥粒，想起新疆戈壁上那塊裹著錫紙的糖——原來甜味早就順著這些掌紋，流成了條河，河歸了海，海又映著天，而天下面，總有新的手，在等著接住下一顆糖。林穗八十歲那年，躺在祠堂的老藤椅上，看重孫女在灶前熬糖。重孫女的手掌胖乎乎的，像極了當(dāng)年的阿婆，攪糖漿的樣子卻帶著周明遠(yuǎn)的認(rèn)真，往糖里加的薄荷，是卓瑪孫女寄來的種子種的。

“太奶奶，”重孫女舉著剛熬好的糖，“您嘗嘗，加了冰島的海鹽，李爺爺說這樣更清爽。”林穗嘗了口，甜味里帶著點咸，像當(dāng)年阿婆鍋里混了眼淚的麥芽糖。

墻上的掌印糖紙已經(jīng)泛黃，但拓印的掌紋依然清晰。重孫女指著其中張說：“老師說這是‘甜味基因圖’，每個掌印里都藏著讓甜活下去的密碼。”林穗笑了，想起阿婆的糖鍋，鍋底的焦痕里，不早就藏著這密碼嗎？

那天夜里，林穗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蹲在老灶前，阿婆的手裹著厚布，把糖膏倒進(jìn)竹匾?！澳憧矗卑⑵胖钢菨{里映出的人影，“這些都是接糖的手，有你的，有他的，只要有人伸手，甜就斷不了?！绷炙肷焓秩ソ樱菩穆錆M了糖珠，燙得像當(dāng)年的燎泡，卻暖得讓人想哭。

醒來時，重孫女正把塊糖放在她手心，糖紙上拓著個小小的掌印，是重孫女剛出生的女兒的?！疤棠?，”重孫女輕聲說，“醫(yī)生說她的小手很有力，能握得住糖。”林穗捏著那塊糖，感覺甜味順著掌心的紋路流進(jìn)心里，像條河，永遠(yuǎn)都在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