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我身上,像被凍住的河。我看著岸邊的人來了又走,花開了又謝,一代又一代,如通看一場永不落幕又與我無關的默片。
直到那個雨天,一個傻姑娘把傘扔了,在雨里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她叫林見微,像一顆火星,猝不及防地掉進了我這潭死水里,“嗤啦”一聲,蒸騰起我從未感受過的灼熱和喧囂。
我們是網(wǎng)友,那天她說“我喜歡你”,我覺得很有意思,答應了……那大概就是劫數(shù)的開始。后來我教她種西瓜,那顆長成苦膽的玩意兒,莫名其妙就成了拴住我的線頭。看她為瓜苗歡喜,為苦瓜落淚。
幾十年,彈指一揮間。對她,是完整的一生;對我,卻像一場短暫又過于絢爛的夢,夢醒了,人……卻要走了。
她老了。我依舊是我,時間在我身上吝嗇得不肯留下半點痕跡。這對比,本身就是一種殘忍的酷刑。我們的院子,那片西瓜地還在。每年春天,我翻土,播種,搭架子。她坐在廊下,裹著毯子,聲音不再清脆,卻依舊帶著笑意指揮我:“阿齊,這邊再高點……藤繞過去……哎呀笨……”
她很少起身了,只是用那雙溫柔了許多也渾濁了許多的眼睛追著我。
“阿齊,明年……還能一起種瓜嗎?”
有一年春天,新芽剛冒頭,她看著,輕輕問。陽光落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刺得我眼睛發(fā)酸。
我蹲下去,握住她枯瘦卻依舊溫暖的手,那溫度讓我心頭發(fā)顫?!澳??!?/p>
我的聲音有點啞,“一直種下去。不是說好了?這是咱倆的媒人。”
我記得她捧著西瓜籽說要一直種下去的傻樣,眼睛亮晶晶的。
她笑了,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像盛開的花?!笆前?,今年的苗,長得真好。”
夏日的陽光,透過病房的窗戶,白得晃眼,像要把一切都曬化了。空氣里有消毒水味,還有一種……生命油盡燈枯、即將熄滅的氣息。她躺在那里,薄得像一張紙,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我握著她的手,那么涼,那么小,仿佛隨時會從我指縫間滑落。幾十年的光陰啊,就在我眼前,一點點抽走她的生氣,把她磋磨成這副模樣。而我,只能看著,無能為力。
這該死的
長生!
她忽然動了動眼皮,緩緩睜開。眼神有些散,但似乎還認得我。她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枯瘦的指尖顫抖著,輕輕撫上我的臉。
她的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如通嘆息。
“阿齊……”
她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努力地聚起最后一點清亮的光,“我開始……對你產(chǎn)生意義了嗎?”
意義?
她存在的這幾十年,早已不是“意義”兩個字能概括。她是砸開我冰封世界的隕石,是點燃我漫長黑夜的唯一火種!是她讓我知道什么叫牽腸掛肚,什么叫笨拙的歡喜,什么叫撕心裂肺的痛。是她讓我這個活了百年的行尸走肉,再一次嘗到“活著”的滋味!沒有她,我剩下的無窮無盡的時光,不過是無邊無際的虛無地獄!
她是我存在的錨點,是我活著的意義。
我想告訴她,她對我意味著什么??墒呛韲迪袷潜凰喾馑懒耍粋€字都擠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