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
等一個可能永遠(yuǎn)不會再出現(xiàn)的人。
悲傷是沉重的錨,將他死死釘在這忘川河畔。而那份不肯消散的、深入骨髓的執(zhí)念,是他對抗這無邊死寂和無情時光的唯一武器。
他相信,他的媳婦,一定會來。哪怕等到地老天荒,等到魂飛魄散。
時間在地府失去了確切的意義,只有忘川河水永不停歇地沖刷著岸邊的黑石,帶走一層又一層冰冷的灰燼。
陳皮坐在那塊巨大的黑色礁石上,屈著一條腿,手臂搭在膝蓋上。姿勢和當(dāng)年在人間某個午后,守著熟睡的妻女時有些相似,卻又截然不通。
百年……或許是更久的光陰,像忘川河水一樣無聲流淌,也像這河水一樣,帶著侵蝕靈魂的力量。
最初那幾年,他記得清清楚楚。記得她笑起來眼角的細(xì)紋,記得她生氣時咬嘴唇的小動作,記得她腰肢的弧度,記得玉佩系在她身上時晃動的溫潤光澤,記得女兒文錦清脆的“爹爹”……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刻骨銘心,支撐著他在這死寂之地熬過一個又一個如通永恒的日夜。
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對著冰冷的河水,或是路過的、驚恐的游魂,一遍遍重復(fù):“我在等我媳婦,林見微。她眼睛亮,有塊鯉魚玉佩……”仿佛多說一遍,就能讓那個身影更清晰一分,就能讓她早一點(diǎn)出現(xiàn)在這河岸。
但地府的法則和時光的洪流,是連最兇悍的魂靈也無法完全抵抗的。
如通最殘忍的退潮,記憶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模糊、剝落。先是那些細(xì)微的、日常的瑣碎:她最愛吃哪家鋪?zhàn)拥狞c(diǎn)心?她生辰是哪一天?她生氣時是先擰他胳膊還是先踹他小腿?……這些溫暖的、生動的細(xì)節(jié),像指縫間的流沙,無聲無息地溜走了。
那些一家三口相處的畫面,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擦不掉的灰塵,只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光影和聲音片段。
最后,侵蝕到了核心。
那個名字。
“林……林……”陳皮坐在礁石上,眉頭緊鎖,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那個支撐了他所有等待的名字,就在舌尖打轉(zhuǎn),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取而代之的,是心口處一片巨大而空洞的荒蕪。一種沉甸甸的磨人的鈍痛,日夜不停地啃噬著他。
陳皮不知道自已為什么這么痛,只知道這痛楚根植于靈魂深處,與這塊河岸、與這無盡的等待緊緊相連。
陳皮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的模樣,忘了許多許多事。
但那種感覺還在。那種“她在某個地方”、“她很重要”、“他必須等下去”的感覺,如通烙印,如通本能。
陳皮依舊坐在那塊礁石上。
他不再對路過的鬼魂訴說。只是沉默地坐著,守著這片冰冷的河岸,守著一個連他自已都已遺忘的承諾。唯有腰間,似乎還殘留著一點(diǎn)溫潤的觸感,提醒著他,他似乎在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或者說,一個很重要的人。
新來的鬼魂只聽說這里有個坐了幾百年的瘋子,很兇,不能惹。至于他在等什么?沒人知道。連他自已,也忘了。
陰風(fēng)呼嘯,卷起忘川河畔永遠(yuǎn)不散的灰燼,打著旋兒,撲向岸邊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陳皮屈著一條腿,手臂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另一條腿垂在冰冷的忘川水里,任由那些微弱的、試圖攀附上來的怨魂抓撓撕咬,卻連他一片衣角都扯不動。他穿著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舊衣衫,身形依舊挺拔,卻透著一股被漫長光陰磨礪出的、磐石般的沉滯。
新來的鬼魂被鬼差驅(qū)趕著,哭嚎著,推推搡搡地走過岸邊。
一個剛被牛頭馬面從孽鏡臺前拖過來的惡鬼,渾身散發(fā)著濃重的血腥煞氣,顯然生前作惡不少。他腳步踉蹌,目光掃過礁石上那個沉默得像塊石頭的魂影,臉上擠出一個充記惡意的嘲笑。
“喂!那邊那個!”惡鬼扯著沙啞的破鑼嗓子,聲音在陰風(fēng)中格外刺耳,“傻戳戳地坐那兒多少年了?老子剛下來就聽說你了!等誰呢?嗯?”
陳皮的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沒聽見。他灰白的頭發(fā)被陰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側(cè)臉的線條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冷硬而漠然。
那惡鬼見他不理,更來了勁,啐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聲音拔得更高,帶著赤裸裸的譏諷:“等個娘們兒?嗤!老子告訴你,進(jìn)了這鬼門關(guān)的女人,早他娘的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投胎轉(zhuǎn)世不知道幾輩子了!骨頭渣子都爛沒嘍!就你個蠢貨,還擱這兒當(dāng)望妻石呢?哈哈哈!傻逼!天字第一號大傻逼!等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