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不寒而栗。
一九五八年,冬月下旬,連下兩場雪,又刮西北風(fēng),天剛擦黑,四九城的街上就不見人了。老常和大民在楊南生家的小院吃過晚飯,說是晚飯,不過是紅薯粥就著腌薊菜,不足以果腹。莘嫂子見狀端來大碗窩窩頭,卻是很有嚼頭。飯后,大楊樹下三人偎著爐火喝酒聊天,說到研制火箭,都格外興奮。
“錢院找我談過了,下月將正式啟動‘581上天工程’,我已被收編進‘運載火箭’項目工作小組,你們兩個也來吧?”楊南生端起搪瓷酒杯提議說。
老常和大民齊聲響應(yīng),兩人此前主要參與“一零五九號”導(dǎo)彈主發(fā)動機的研制工作,能參與新中國第一枚火箭發(fā)動機的研制,頓時讓二人熱血沸騰。聊到興起,大民脫下大衣起身徑直走到房檐下,赤手掰斷倒懸著的銀色冰錐,拿回來下酒。楊南生扶了扶鏡框,笑著搖頭,他自認沒土生土長的北方漢子大民這般豁達。
“莘嫂子,你這薊菜是在哪里打的?很有滋味,改明兒我讓家里那口子也跟著你去打點兒!”老??曜訆A起盤中最后一棵薊菜送進嘴里,意猶未盡地砸吧著嘴說。
“壇根兒下面的野菜,整個京城聞風(fēng)都去挖,昨兒已經(jīng)挖光。”莘耘尊有些不滿地說,說完又語氣緩和,“明兒我約了人去順義潮白河?xùn)|岸的堤壩下打野菜,隔壁嫂子說那兒遍地苣荬菜,弟妹不嫌遠倒是可以搭伙兒?!?/p>
“那感情好兒,我家那口子在家也沒啥事,就這么說定了!”老常大聲說。
“這是最后一杯酒了,明天我請錢院去北航講課,順便借他們的地方鍛造幾把金工錘。”楊南生似笑非笑地說。
“金工錘?老楊,你又想鬼點子了!”老常笑著搖點食指,已猜出老友大概意圖。
“干!”
三只搪瓷杯相互碰撞,滿懷激情,沉沉暮色中,他們的臉驟然被酒精照亮。
北京航空學(xué)院的清晨被一層雪裹得嚴嚴實實,操場前面雪地基臺上的鐵皮飛機模型已被積雪掩蓋大半,只露出半截機翼。航天專業(yè)實訓(xùn)車間外的停機坪上,停放著十幾架教學(xué)用機。
王北海把翹起的軍綠色帽檐朝后一轉(zhuǎn),將袖口卷到肘彎,露出肌肉繃緊的小臂,此時,他正和十幾名同學(xué)吭哧吭哧地搬運教學(xué)飛機——要給飛機調(diào)個方向。機輪在雪地上拖出深轍,凍硬的金屬蒙皮發(fā)出吱呀的呻吟。
兀地,一陣喧嘩聲在身后的樓里響起,陣陣學(xué)生從教學(xué)樓和宿舍樓里潮水般涌出,形成人潮,從學(xué)校的四面八方向著主樓南側(cè)一系教學(xué)樓跑去,那架勢,像是去搶灘登陸。
“哥們兒,什么情況?”王北海直起身形,嘴中呼出的熱氣凝成肉眼可見的白霧,他望著那幫學(xué)生,滿頭霧水地向旁邊同系的同學(xué)詢問。
“他們應(yīng)該是去聽課?!迸赃叺哪型瑢W(xué)彎著腰只是瞥了眼便隨意回道。
“聽課就聽課,有必要這么上趕著嗎?真是一幫棒槌!”王北海不屑地嘲諷。
“他們舒服的去聽課,讓咱們這些大冤種在這里抬飛機,真是作孽?!庇型瑢W(xué)連聲抱怨。
“快搬吧,這玩意也忒重了些,哥們正搓火兒呢,差不多得了!”王北?;饸庖脖豁斄松蟻恚皝碓蹖W(xué)院講課的是誰呀?”他低頭有些不滿地問了句。
旁邊的男同學(xué)正牟足了勁在抬飛機,嘴里喘得像破風(fēng)箱,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聽說。。。。。。是錢院來講課。。。。。?!?/p>
“哪個錢院?”王北海轉(zhuǎn)頭盯著說話之人滿臉疑惑。
“錢學(xué)森?!蹦峭瑢W(xué)脫口而出。
“哎呦喂……”
話音剛落,只見王北海已經(jīng)丟下還在抬教學(xué)飛機的親愛的棒槌同學(xué)們,頭也不回地撒丫朝著一系教學(xué)樓跑去。
此刻,一系教學(xué)樓的二樓走廊已擠滿踮腳張望的學(xué)生,玻璃窗上印滿了層層疊疊的掌印。
“哥們兒,借過,借過!”王北海推開擋在前面的人群,強行擠到窗前,伸著脖子朝里張望,卻沒有瞧見傳說中的大科學(xué)家,只看見教室坐滿了學(xué)生,教室后面還站著很多來聽課的同學(xué),整個教室充斥著喧鬧聲。
而此時,教室不起眼的角落,楊南生端坐一隅,剛鋪好筆記,緊接著,錢學(xué)森身穿黑色中山裝面帶微笑,緩緩走進教室。隨著他的進入,教室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位看似平常卻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
“不是哥們跟你們吹啊,我對錢先生的理論那可是深有研究,最近剛讀了《工程控制論》對其中的攝動理論和制導(dǎo)系統(tǒng)特別……”王北海興奮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