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陳放的左側(cè)頭部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疤,每到陰雨天,便隱隱的瘙癢。以后的日子里,陳放很少留短發(fā),總是偏分頭,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很講究發(fā)型。也總會想起宋豪,有說不出的滋味。
三十多年后,他已是政壇上一棵冉冉升起的新星,每到重要會議之前,他都會到經(jīng)常居住的全市最高級放酒店的三樓理發(fā)師室整理一下頭發(fā),時間長了,會和理發(fā)的那個小姑娘開個玩笑,一次小姑娘問道:“領(lǐng)導的頭上怎么也有傷疤?”
“跟別人打架留下的?!?/p>
“領(lǐng)導會和人打架?不會是別人搶你女朋友了吧?”小姑娘笑著說道。
“和別人搶狗屎?!?/p>
“領(lǐng)導真會開玩笑?!毙」媚镄Φ没ㄖy顫,她想不到平時不茍言笑的陳放,會開這樣粗俗的玩笑。
陳放苦笑了一下。
記不得家人是否帶他到診所進行了包扎。那時候,只要沒有生命危險,是不會去醫(yī)院的,去醫(yī)院是奢侈行為,是對即將成為死者的象征性尊重或者形式上的孝道。所以,農(nóng)村很多老人一輩子沒有進過醫(yī)院,沒有吃過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頤養(yǎng)天年,隨遇而安,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宋豪的父親宋有理找到家里,宋有理是生產(chǎn)隊長,在生產(chǎn)隊說一不二,如果他要不高興了,你的日子肯定不好過,比如,你家的糞堆明顯大,但尺子在他手里,他說量的是多少方就是多少方。比如,有人家的母豬發(fā)情了,要陳三趕狼豬去配種,宋有理不批準外出,陳三就不能出去,也就掙不了那配種的兩毛錢。比如,同樣膀大腰圓的小伙子,你挖河送糞累個半死一天掙十個公分,他看莊稼看倉庫,優(yōu)哉游哉,也是十個公分。
宋有理大嗓門地叫到“陳三,你個鱉孫趕狼豬的,咋生了一個狗崽子。把我兒子的大腿咬了一口?!?/p>
陳三見是宋有理,先自矮了三分,忙不迭地遞上八分錢一包的白塔煙,滿臉堆笑。“有理哥,你消消氣,孩子們小,不懂事,怪罪怪在我身上?!?/p>
“咋怪你身上?你說吧,今天說不好,別怪你有理哥不客氣,信不信我把你的豬蛋子砸了?!?/p>
透過窄小的窗欞,陳放看到院子里平時高達威嚴的父親,此刻像一個戲里的小丑,一邊遞煙一邊媚笑著說:“有理哥,你忘了,咱兩家好著里,你爹和俺爹都是拜把子里,那一年,跑老日,俺爹腿崴了,要不是你爹背俺爹了一程,說不定俺爹早被小日本的機槍絞了,也就沒有我,沒有你這個兄弟了?!闭f完,獨自“嘿嘿”笑了。
“誰給你爹是拜把子啊?少給我套近乎,你爹是個老雜毛。快說咋辦?”
“要不,我領(lǐng)著大侄子到醫(yī)院看看。”
“我兒子還要上學,耽誤了課程你負責啊。”
“這咋辦哩?有理哥,你說,叫我做牛做馬給你賠禮道歉,我心甘情愿?!?/p>
“不叫你做牛做馬。聽說你家的豬吃雞蛋,雞蛋是要交到合作社的,你竟敢喂豬,是雞蛋多了還是對抗生產(chǎn)隊,你這是搞破壞,是投機倒把,是壞分子,要不要把你的尾巴也割了?給你弄一頂帽子戴上送你到瓦廠去喝稀飯?”宋有理說的瓦廠是勞改場。
父親猥瑣的身子猛地一顫,少許,竟從矮凳上滑了下來,雙膝著地,跪了下來。
“有理哥,千萬使不得啊,你看,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嬸子眼不好,看不見東西,娃子們都才幾歲,我要戴上了帽子,這一家就要零散了啊,”
“起來,起來,這是弄啥嘞呀,看你,好像你有理哥多不通情達理一樣,我不就是問問嗎?”
父親站了起來,進到堂屋,不一會兒,從屋里抱出一個黑陶罐子?!坝欣砀?,你看,就這幾個雞蛋了,要不,先讓大侄子吃著,補補身子,等雞子再下了,我送過去?!?/p>
“送就不用送了,你養(yǎng)了幾只雞?。慷嗔?,可是資本主義尾巴?!?/p>
“沒有幾只,沒有幾只,就三只,一只公雞,兩只母雞,你看,那只母雞還在雞窩里吶。”見宋有理臉上有了緩和,父親指了指雞窩忙不迭地說。
宋有理扭頭看了看雞窩里正下蛋的那只九斤黃母雞,贊嘆道:“雞子挺肥,怪不得下這么大的雞蛋。這一只雞子頂兩子雞子,還是多了?!?/p>
陳三咽了口唾沫,像噎食的母雞一樣梗了一下脖子,說;“有理哥,你等一下。”便躡手躡腳地走近雞窩,九斤黃老母雞警惕地望著陳三,因正在抱窩下蛋,沒有掙扎,被陳三“咯咯”地提了出來。
“有理哥,這只雞子你也拿上,明年,再養(yǎng)雞仔,我還給你送去?!?/p>
“看看,兄弟,你客氣了不是,我是怕你犯錯誤,可不是要你的雞。好了,娃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只當被狗咬了,沒事?!闭f完,一手拎著雞,一手提著陳三用母親的黑頭巾包著的雞蛋,大搖大擺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