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設(shè)著架紫檀木古箏,弦柱溫潤,一位青衣女郎正憑案撥弦。
指尖流轉(zhuǎn)間,《詩經(jīng)》里的《蒹葭》調(diào)子漫出來,初時如白露沾葦,清泠泠帶著水汽;漸次轉(zhuǎn)急,又似溯洄尋路的悵惘,余音裊裊纏在梁間。案上三足熏爐里,檀香正絲絲縷縷往上飄,與琴音纏在一處,竟把滿室的笑語喧嘩都濾得柔了,像蒙了層細(xì)紗的月光。
更多人尋著相熟的手帕交,挽著手樓上樓下走動,見哪面墻上題了新詩,便圍攏去品鑒。指指點點間,鬢邊的珠花、腕上的玉鐲碰在一處,叮當(dāng)脆響混著笑語,熱鬧得像枝頭上攢動的雀兒。
臨窗的雕花木欄桿邊,幾個穿羅著綺的女子正憑欄遠(yuǎn)眺。東市的繁華盡收眼底,黃土路上車馬來往,酒旗招展如霞,貨攤前的吆喝聲順著風(fēng)飄上來,模糊成一片市井的暖響。
不知是誰說了句俏皮話,惹得眾人笑鬧著推搡,鬢邊金箔珠花撞在一處,叮當(dāng)作響,驚得窗臺上棲息的兩只白燕撲棱棱展翅飛起,掠過樓下的花叢,成了道流動的白影。
女伙計們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捧著描金托盤、提著朱漆食盒在人群中穿梭。托盤里的白瓷盞盛著琥珀色的飲子,食盒里是切成小塊的杏仁酥、玫瑰糕。
春風(fēng)得意樓原有的女伙計不多,今日特意從其他產(chǎn)業(yè)調(diào)了人來,簡單教了待客禮節(jié)便上了崗,臉上帶著點生澀的殷勤,反倒添了幾分質(zhì)樸的可愛。
文會慣例是自助餐式的,不必拘于席次。往日偶有金主會在大堂包席,擺上整桌宴席,今日卻無。
畢竟是來論詩的,太鋪張反倒失了雅趣。
因詩會要持續(xù)近一日,每隔一個時辰,伙計們便會新添一回點心茶水,冰鎮(zhèn)的酸梅湯浸在瓷缸里,冒著絲絲白氣;剛蒸好的藕粉糕裹著荷葉,清香撲鼻;果酒、鮮花酒裝在細(xì)頸瓷瓶里,標(biāo)簽上寫著
“荷葉酒”、“玫瑰露”,都是些清甜不烈的滋味。蛋糕點心多切成小巧的菱形、方形,湯羹也盛在描花小盅里,分量剛好夠一兩人分食,精致得讓人舍不得下口。
不過這般豐盛,真心盯著吃食的人卻少。
大多女子都借著這難得的機會,與同好談詩論文。性情外向的拉著新識的朋友,眉飛色舞地講著自家書房的藏本;性子文靜的則湊在一處,小聲討論著方才讀到的佳句。
王寶瓊卻是個例外。她本就是被人帶來的
“掛件”,前段日子悶在家里坐月子,雖說房里擺著冰塊降暑,可忌口忌得厲害,連口涼飲都沾不得,日子過得清湯寡水。如今出了月子,除了惦記痛痛快快洗個澡、沐個發(fā),就一門心思掛著那些饞了許久的吃食。
想當(dāng)初跟著李君璠遠(yuǎn)來長安,圖的不就是這份繁華熱鬧嗎?結(jié)果懷孕生產(chǎn),夜里睡不安穩(wěn),白天想吃的又碰不得,逼得她快瘋了。
見王寶瓊?cè)×藘芍话状尚≈鸦貋?,飯搭子封令姿伸手在盅壁上輕輕一摸,便知是冰的,抬頭看她,“八寶酥酪性寒,里頭還摻了酒,你吃不得。你吃那盅酪葡萄吧,溫性些?!?/p>
她往常聽孫無咎說過,有些貧寒士子跑遍各種文會,不光是為了揚名結(jié)交,更是為了蹭口飯吃,尤其愛往春風(fēng)得意樓的文會跑,因這里的吃食最是豐盛。沒想到今日,她先替這些士子體驗了一把混吃混喝的滋味。
王寶瓊頓時垮了臉,苦巴巴道:“還要忌口呀!我都憋了大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