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王朝這臺老機器,到了仁宗晚年已經(jīng)吱呀作響冒黑煙了。表面上汴京還是那個"東華門外唱名"的繁華世界,骨子里卻是三冗問題——冗官、冗兵、冗費——像三高一樣掏空了國庫。舉個例子,太祖時期全國官員才一萬多,到仁宗時已經(jīng)膨脹到兩萬多,平均每個縣得養(yǎng)二十多個吃皇糧的;軍隊更夸張,太祖時百萬不到,仁宗朝暴增到一百四十萬,每年軍費占財政支出的六分之五,妥妥的"吞金獸"。
就在這時候,一個叫王安石的男人帶著他的"維修手冊"出場了。此人是江西臨川人,21歲中進士,本來可以在京城混個美差,但他偏要去地方鍛煉,從鄞縣知縣干起,一路做到常州知州。在鄞縣時,他干過一件大事:每年青黃不接時,把官倉糧食貸給百姓,秋收后連本帶利還回來,既解決了百姓饑荒,又讓官倉糧食周轉(zhuǎn)起來。這就是后來青苗法的雛形,不得不說老王確實有兩把刷子。
治平四年(1067年),年輕的神宗皇帝繼位,一上臺就召見王安石:"王愛卿,天下弊事這么多,你說該咋整?"王安石撩起官服袖子,來了句石破天驚的話:"陛下,要不咱變法吧!變風(fēng)俗,立法度,這是方今之急!"神宗眼睛一亮,他早就看不慣朝堂上的那些老油條,就喜歡王安石這股愣勁兒,當(dāng)場拍板:"朕信你,放手去干!"
王安石變法的第一槍,瞄準(zhǔn)了"青苗法"。簡單說就是政府當(dāng)"銀行",每年春天貸錢給農(nóng)民買種子,秋天連本帶利還回來,利息比民間高利貸低一半。想法挺好吧?但實際操作起來就變味了。
開封府尹韓維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老王啊,你這法子看似好,可地方官為了完成指標(biāo),會強迫百姓貸款?。”緛聿恍枰X的也得貸,利息不就成了額外負(fù)擔(dān)?"王安石一梗脖子:"你這是杞人憂天!我派了提舉官下去監(jiān)督,誰敢胡來就辦誰!"
結(jié)果呢?提舉官為了政績,真的給各州各縣攤派貸款任務(wù)。比如杭州府額定貸出十萬貫,知縣一看,城里富人不需要,那就攤派給鄉(xiāng)下百姓吧。有個老農(nóng)本來只想借兩貫買種子,結(jié)果被衙役按在地上簽了十貫的貸款合同,哭著說:"秋后哪來這么多錢還??!"更絕的是,有些地方官嫌收糧食麻煩,直接讓百姓折成現(xiàn)錢還,趕上糧食豐收糧價下跌,百姓賣了糧食都不夠還利息,活活被逼破產(chǎn)。
司馬光坐不住了,給王安石寫了封信,苦口婆心:"介甫啊,你這是與民爭利??!天地所生財貨百物,不在民就在官,你硬從百姓口袋里掏錢,不是長久之計啊!"王安石大筆一揮,回了封《答司馬諫議書》,里面有句名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老天爺變天不用怕,老祖宗規(guī)矩不用守,別人罵街不用理。這三不足論調(diào),直接把司馬光氣吐血。
青苗法只是導(dǎo)火索,接下來王安石推出的募役法、市易法、保甲法,就像往油鍋里扔鞭炮,把朝堂炸成了菜市場。
募役法最招恨,以前百姓要輪流去官府當(dāng)差,現(xiàn)在可以交錢免役,官府用這錢雇人。聽起來挺合理吧?但問題在于,以前窮人家沒錢,可以出力;現(xiàn)在不管貧富都得交錢,連乞丐都得交"免役錢"。杭州有個寡婦,家里就幾畝薄田,按規(guī)定要交兩百文免役錢,被逼得賣了棺材本。蘇軾當(dāng)時在杭州當(dāng)通判,親眼看見百姓被逼得跳河,氣得給神宗上書:"求陛下饒了百姓吧,這募役法比猛虎還厲害!"
舊黨大佬們紛紛上陣:韓琦說青苗法"官放息錢,與初抑兼并、濟困乏之意絕殊";富弼干脆稱病辭職,臨走前撂下狠話:"變法若行,我恐大宋江山不穩(wěn)??!"歐陽修在青州當(dāng)知州,發(fā)現(xiàn)百姓為了還青苗貸款,把耕牛都賣了,直接給神宗上奏:"陛下,你看這青苗法,是利民還是害民?"
王安石一看反對聲太大,祭出大招——提拔新人。他看中了呂惠卿、章惇這些"少壯派",這些人辦事麻利,但也有個毛?。簽榱俗兎ú粨袷侄?。有個叫李定的官員,為了支持新法,故意隱瞞母親去世的消息,不回家守孝,被舊黨抓住把柄,罵他"不孝"。王安石卻力保:"守孝是私事,變法是國事,豈能因私廢公?"
這下好了,新舊兩黨徹底撕破臉。舊黨罵新黨是"聚斂之臣",新黨罵舊黨是"守舊之徒"。有次朝會,司馬光和王安石為了市易法吵起來,司馬光說"商人就像魚兒,市易法就像漁網(wǎng),把魚都撈光了",王安石反駁"商人囤積居奇,市易法就是要讓物價穩(wěn)定,百姓才能買到便宜貨"。兩人吵得唾沫橫飛,連神宗都勸不住。
變法變到后來,已經(jīng)從政策之爭變成了意氣之爭。新黨為了打擊舊黨,發(fā)明了一種狠招——文字獄。最典型的就是"烏臺詩案",主角是我們熟悉的蘇軾。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在湖州任上寫了封《湖州謝上表》,里面有句"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本來是謙虛的話,新黨卻解讀為"愚不適時"是罵新法不合時宜,"老不生事"是諷刺新法多事。御史何正臣立刻彈劾:"蘇軾訕謗朝政,包藏禍心!"
接下來就是恐怖的大搜查。新黨派御史臺官員皇甫僎去湖州抓人,皇甫僎一路上耀武揚威,嚇得蘇軾以為要被砍頭,差點想跳湖自殺。到了汴京,蘇軾被關(guān)進御史臺監(jiān)獄,因為院子里有棵柏樹,上面住滿烏鴉,所以叫"烏臺"。獄卒每天對他嚴(yán)刑逼供,讓他交代"謗訕"的罪證。蘇軾被打得遍體鱗傷,有次實在受不了,寫下絕命詩:"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jié)人間未了因。"
這事驚動了朝野。退休的王安石聽說后,連夜給神宗上書:"安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連太皇太后曹氏也出面求情:"我想起仁宗皇帝當(dāng)年說過,吾為子孫得兩宰相,說的就是蘇軾、蘇轍兄弟,你怎么能殺他呢?"神宗這才松口,把蘇軾貶到黃州當(dāng)團練副使,一個沒有實權(quán)的小官。
烏臺詩案是新舊黨爭的轉(zhuǎn)折點,從此朝堂上不再有純粹的政見之爭,而是變成了赤裸裸的權(quán)力斗爭。新黨用文字獄打擊舊黨,舊黨則在背后使絆子,變法徹底變了味。
元豐八年(1085年),神宗病逝,十歲的哲宗繼位,高太后垂簾聽政。高太后本來就討厭新法,一上臺就召回司馬光,任命他為宰相。司馬光一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廢除新法,不管好壞,全部一刀切。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不到一年全被廢除,史稱"元佑更化"。
王安石當(dāng)時在金陵養(yǎng)老,聽說免役法被廢,長嘆一聲:"連這個法都廢了,天下事無可為也!"不久就郁郁而終,享年66歲。臨死前,他看著窗外飄落的梅花,喃喃自語:"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可惜啊,這暗香,終究敵不過寒風(fēng)啊。"
司馬光廢除新法倒是干脆,但他也沒拿出更好的辦法。比如免役法廢除后,百姓又得輪流當(dāng)差,以前交錢就能免役,現(xiàn)在不僅要出力,還得自己貼錢。
更糟糕的是,哲宗親政后,又想起他爹的新法,重新啟用章惇、蔡京等人,把舊黨又狠狠收拾了一頓。從此北宋朝堂陷入"翻燒餅"模式——新黨上臺整舊黨,舊黨上臺整新黨,來回折騰了幾十年。到了徽宗朝,蔡京打著變法旗號,實際上搞獨裁統(tǒng)治,把北宋王朝徹底拖進了深淵。
王安石變法雖然失敗了,但它像一塊巨石,在歷史長河中激起了層層漣漪。平心而論,王安石的初衷是好的,他想通過變法富國強兵,解決北宋的統(tǒng)治危機。他的很多措施,比如青苗法、市易法,其實就是國家宏觀調(diào)控,放在今天也是常用手段。
但問題出在執(zhí)行層面。北宋的官僚體系已經(jīng)腐敗透頂,再好的政策經(jīng)過這幫人之手,也會變味。比如青苗法,本來是低息貸款,結(jié)果成了官員撈錢的工具;募役法本來是便民措施,結(jié)果成了苛捐雜稅。正如南宋學(xué)者陸九淵說的:"王安石變法,非不善也,特其人不行爾。"
更嚴(yán)重的是,變法引發(fā)的新舊黨爭,徹底撕裂了北宋的政治生態(tài)。以前朝堂上也有分歧,但大家至少還講點規(guī)矩,變法之后,兩黨互相傾軋,無所不用其極。蘇軾在《晁錯論》里寫過:"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北宋就是這樣,表面上還是大一統(tǒng)王朝,實際上內(nèi)部已經(jīng)被黨爭蛀空了。
靖康之變后,有人總結(jié)北宋滅亡的原因,很多人把賬算到王安石頭上。比如朱熹說:"王安石變法,群奸競進,天下大亂,以致靖康之禍。"但也有人替王安石叫屈,比如梁啟超寫《王荊公》,稱他是"中國十一世紀(jì)的改革家",說變法失敗是因為"小人當(dāng)?shù)溃拥老?。
不管怎么說,王安石變法就像一場理想主義者的悲壯實驗。他像一個堂吉訶德,拿著變法的長矛,沖向北宋王朝這頭腐朽的巨獸,雖然最終失敗了,但他的精神——"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卻永遠(yuǎn)留在了歷史的天空。正如他在《登飛來峰》里寫的:"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這份勇氣,這份擔(dān)當(dāng),足以讓后世銘記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