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年(1397年)的春天,應(yīng)天府貢院外的杏花落了一地,像鋪了層碎雪。榜單貼出來那天,黑壓壓的舉子們擠破了頭,可等看清上面的名字,人群突然靜得可怕——五十一個上榜的,竟全是南方人。
"憑什么?"一個山東舉子把手里的筆墨扔在地上,墨汁濺了圍觀者一身,"咱北方人就沒一個中舉的?這里面肯定有鬼!"
這話瞬間點燃了火藥桶。北方舉子們擁到貢院門口,有的撕榜單,有的拍著胸脯喊冤,還有人撿起磚頭要砸大門。
這年的新科狀元,是福建閩縣人陳安。他正穿著紅袍,戴著簪花,等著參加瓊林宴,卻被外面的喧嘩攪得坐立不安。管家慌慌張張跑進來:"少爺,不好了!北方舉子鬧起來了,說主考官偏袒南方人!"
陳安心里咯噔一下。他參加會試時,確實覺得考題偏難,尤其是那道關(guān)于"《詩經(jīng)》草木考"的題目,南方學(xué)子從小接觸這類典籍多,北方學(xué)子怕是有些吃力。但要說舞弊,他是不信的——主考官劉三吾是洪武朝的老臣,出了名的剛正不阿,連朱元璋的面子都敢駁。
劉三吾此刻正在禮部衙門里焦頭爛額。北方舉子的聯(lián)名訴狀堆成了山,上面的血指印觸目驚心,還有人在狀紙上寫:"南人盡占科場,我朝何以統(tǒng)御天下?"這話戳中了要害——明朝雖定都南京,但北方是抵御蒙古的前線,要是寒了北方士子的心,江山怕是不穩(wěn)。
有人勸劉三吾:"大人,要不就加錄幾個北方舉子,平息了事?"劉三吾把胡子一翹:"取士當論才學(xué),豈容徇私?我寧可得罪眾怒,也不能壞了朝廷規(guī)矩!"
朱元璋收到奏報時,正在御花園里擺弄他的盆栽。這些年他搞嚴刑峻法,殺貪官、滅功臣,就是想讓天下人服服帖帖,可沒想到一群舉子敢在京城鬧事。他把奏疏往地上一摔,青瓷花盆被震得嗡嗡響:"一群酸儒,竟敢質(zhì)疑朝廷取士!"
但朱元璋畢竟是老狐貍,他盯著榜單看了半晌,突然問身邊的太監(jiān):"劉三吾是哪里人?"
"回陛下,湖廣茶陵人。"
"副主考白信蹈呢?"
"南直隸常州人。"
朱元璋冷笑一聲:"難怪全取了南方人,怕是有私心吧!"
他當即下令,讓侍讀張信、侍講戴彝等十二人重新審閱落卷,務(wù)必選出幾個有才華的北方舉子??蓮埿诺热丝戳税胩?,連連搖頭——北方舉子的卷子確實差些,有的甚至連題目都沒審清,實在沒法錄取。
有個叫尹昌隆的北方舉子,見復(fù)查結(jié)果還是沒自己的名字,急得在宮門外哭喊:"陛下!南人仗著文才欺辱北人,難道我朝要成南人的天下嗎?"這話傳到朱元璋耳朵里,徹底激怒了他。
洪武三十年五月,朱元璋突然下旨:劉三吾、白信蹈"私其鄉(xiāng)黨",被革職充軍;張信等復(fù)查官"朋比為奸",凌遲處死;新科狀元陳安更慘,因為曾為劉三吾辯解,被定為"交通考官",剛當了二十天狀元,就被押到鬧市腰斬。
最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朱元璋親自閱卷,重新錄取了六十一名舉子,這次全是北方人。放榜那天,北方舉子敲鑼打鼓,南方舉子卻垂頭喪氣,史稱"春夏榜案",也叫"南北榜案"。
《明史》里記載這事時,只用了"帝怒,悉誅信等,戍三吾于邊"寥寥數(shù)語,但野史里記載著更多細節(jié)。《客座贅語》說,劉三吾被充軍時,背著一箱子書上路,走到半路,有個北方舉子偷偷給他送了袋干糧:"劉大人,您是冤枉的,俺們心里清楚。"劉三吾嘆著氣說:"老夫死不足惜,只可惜了朝廷的取士公道啊!"
還有個說法更離奇:陳安被腰斬后,身首異處卻沒死透,用手指在地上寫了個"冤"字,血流成河。朱元璋聽說后,夜里總夢見一個紅衣狀元向他索命,嚇得趕緊追封陳安為"文烈公",還在貢院里立了塊"公正取士"的石碑——只是這石碑,怎么看都像塊遮羞布。
這場科場案,表面是南北之爭,實則是朱元璋的政治謀略。明朝初年,南方經(jīng)濟文化比北方發(fā)達,科舉中榜的南方人占絕大多數(shù),北方士子心里早就憋著股氣。朱元璋借著這場風(fēng)波,既敲打了南方士族,又籠絡(luò)了北方人心,一箭雙雕。
但他沒想到,這事竟成了后世"南北分榜"的開端。到了洪熙年間,朝廷正式規(guī)定:會試錄取名額中,南方占六成,北方占四成,后來又加了個"中卷",給四川、云南等西南地區(qū)留了名額。這種按地域分配名額的制度,一直延續(xù)到清朝。
洪武三十年的冬天,應(yīng)天府貢院的雪下得特別大。有個落榜的南方舉子在墻上題了首詩:"杏花三月紅,槐花九月黃。同是筆耕客,何分南與北?"第二天,這首詩就被人鏟掉了,換上了朱元璋親筆寫的四個字:"為國取士"。
很多年后,有個叫李東陽的北方舉子考中狀元,他在謝恩表中寫道:"臣北人也,幸沐圣恩,得列科甲。"皇帝看了笑道:"天下士子,皆是朕的子民,不分南北。"只是這話,聽著總有些言不由衷。
當最后一場瓊林宴的酒喝干,新科進士們帶著皇帝的賞賜走出宮門時,沒人注意到貢院角落里,有個穿舊棉襖的老秀才正在偷偷抹淚。他是山東人,考了一輩子科舉,始終沒中,此刻正望著"南北分榜"的告示,喃喃自語:"學(xué)問這東西,難道也分南北嗎?"
寒風(fēng)卷著雪花,把他的話吹散在空蕩的巷子里,只留下貢院的紅燈籠,在暮色里明明滅滅,像極了這場科場案里說不清道不明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