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二年(1645年)四月十九日,揚州,史可法站在西門城樓,手里攥著一封剛剛拆閱的信,信是清軍主帥多鐸派人送來的:“若開門歸降,當(dāng)以大官相酬;若執(zhí)迷不悟,城破之日,玉石俱焚?!?/p>
史可法抬頭望向城外,清軍的營帳像黑色的潮水,從運河兩岸一直鋪到天際。多鐸帶來的八旗鐵騎有十萬之眾,而揚州城里,能拿起刀槍的士兵不足兩萬,其中大半還是臨時湊數(shù)的民壯。更要命的是,糧食只夠支撐三天,那些本該送來的糧草,被馬士英的人挪去倒賣了。
“大人,喝口粥吧?!备睂⑶f子固端著個粗瓷碗過來,碗里只有幾粒米和野菜。史可法擺擺手,他已經(jīng)三天沒正經(jīng)吃東西了。從去年十月到揚州督師,他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先是調(diào)解江北四鎮(zhèn)的內(nèi)訌,把高杰勸到河南抗清;接著又苦等南京的援軍,等來的卻是馬士英“東林黨要造反”的誣告。如今高杰在睢州(今河南睢縣)被降將許定國刺殺,他的部隊潰散大半,清軍沒了阻攔,一路暢通無阻殺到揚州城下。
“城里百姓怎么樣?”史可法問。莊子固嘆了口氣:“商號都關(guān)了門,家家戶戶在搬東西,可城門早就封了,往哪兒逃呢?有幾個坊的鄉(xiāng)紳帶著家丁來請戰(zhàn),說愿與大人共守?!笔房煞c點頭。揚州是江南名都,素來文風(fēng)鼎盛,百姓們連雞都舍不得殺,如今卻要拿起武器跟八旗兵拼命,只因為他們記得——這里是大明的土地。
四月二十日,多鐸的勸降信又來了,這次派來的是個前明降官,名叫李遇春。此人曾是史可法的部下,見到史可法就跪地哭嚎:“大人,別守了!北京、西安都陷了,弘光帝在南京還在選秀女,這天下早就不是大明的了!”
史可法猛地一拍案幾:“李遇春,你我同科進士,我記得你當(dāng)年也曾說過‘文死諫,武死戰(zhàn)’!如今君辱國難,你不思報國,反倒為虎作倀,還有臉來見我?”他指著城門:“滾回去告訴多鐸,我史可法在一日,揚州城就守一日!”李遇春被罵得面紅耳赤,灰溜溜地跑了。
多鐸見勸降不成,開始攻城了。四月二十一日黎明,清軍的大炮開始轟鳴,炮彈像冰雹一樣砸在城墻上,磚石飛濺,城樓的木梁被震得咯吱作響。史可法站在城頭,任憑碎石子砸在頭盔上,他對著身邊的士兵喊道:“弟兄們,還記得咱們?nèi)腙P(guān)時說的話嗎?‘祖宗疆土,當(dāng)以死守,不可以尺寸與人’(《宋史·李綱傳》,史可法常以此語激勵將士,意為祖宗留下的土地,應(yīng)當(dāng)拼死守護,哪怕一寸一尺也不能讓給別人)!”
士兵們吶喊著應(yīng),用弓箭、石塊、滾油還擊。有個叫石應(yīng)奎的把總,被炮彈炸斷了一條腿,還趴在城墻上扔火罐,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百姓們也沒閑著,婦女們燒水煮飯往城頭送,孩子們搬石頭填缺口,連七十歲的老人都拿著菜刀守在巷口。史可法在城墻上穿梭,哪里危急就去哪里,衣服被硝煙熏得發(fā)黑,胳膊被流箭劃傷,他只是撕下戰(zhàn)袍裹了裹,繼續(xù)指揮。
四月二十二日,揚州西門被轟開一個缺口,清軍像潮水般涌進來。史可法拔劍沖上去,砍倒了第一個爬上城頭的清兵,可更多的清兵涌了上來。莊子固帶著親兵死死堵住缺口,喊著:“大人快走!去泰州,再圖恢復(fù)!”史可法搖搖頭,他知道自己不能走——他要是走了,這城就徹底散了。
“我意已決,城亡與亡!”史可法把官印交給莊子固,“你帶著印信突圍,去南京報信,告訴他們,揚州百姓沒有降!”莊子固哭著不肯接,史可法厲聲道:“這是軍令!快走!”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射來,穿透了史可法的左肩。他踉蹌了一下,鮮血浸透了官服。身邊的親兵想扶他下去,他卻推開眾人,朝著清軍沖去,嘴里高喊:“我是大明督師史可法!”
清軍士兵認出了他,紛紛圍上來。一個清軍將領(lǐng)用刀指著他:“降不降?”史可法啐了一口血沫:“吾為朝廷大臣,豈肯茍活!城亡,與亡而已!”(《明史·史可法傳》)那將領(lǐng)一刀砍下,史可法轟然倒地,時年四十二歲。
他倒下的時候,眼睛還望著南京的方向。那里有他效忠的皇帝,有他守護的朝廷,可他不知道,此刻的弘光帝正在宮里忙著收拾金銀細軟,準(zhǔn)備跑路。
史可法死后,揚州城的抵抗并沒有停止。百姓們躲在巷子里、房屋里,用菜刀、扁擔(dān)、磚頭跟清軍搏斗。有個叫王秀楚的書生,在《揚州十日記》里記下了當(dāng)時的慘烈:“街頭巷尾,尸積如山,血流入池,匯為巨渠(大街小巷里,尸體堆得像山一樣,血水流進池塘,匯聚成大渠)?!敝钡剿脑露迦?,清軍才完全控制揚州,而這座繁華了千年的城市,已經(jīng)變成了人間地獄。
后來有人說,史可法守揚州是“以卵擊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可他們忘了,正是這“不可為而為之”的堅守,讓江南百姓看清了誰在真正抗清,誰在茍且偷生。當(dāng)史可法的遺體被百姓偷偷收斂,葬在梅花嶺上時,無數(shù)人自發(fā)前來祭拜,有人題詩:“數(shù)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p>
多鐸在揚州城里搜了十幾天,卻始終沒找到史可法的官印。他不知道,莊子固帶著印信沖出重圍后,一路向南,直到戰(zhàn)死都沒讓印信落入清軍之手。那枚刻著“督師淮揚”的銅印,最終隨著南明的覆滅消失在歷史長河里,但史可法那句“城亡與亡”的誓言,卻像梅花嶺上的梅花,在每年寒冬里傲然綻放,提醒著后人: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注】《揚州十日記》為明末清初人王秀楚所著,詳細記載了揚州城破后的慘狀,是研究“揚州十日”的重要史料;《明史·史可法傳》則系統(tǒng)記載了史可法的生平與殉國經(jīng)過,其中“城亡與亡”一語,成為后世對其忠貞不屈精神的經(jīng)典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