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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燭光的幻滅（第2頁）

義尊的瞳孔開始有些渙散，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球，“把……把弟弟叫來……”

侍從連忙將年僅五歲、早已嚇呆的大內(nèi)龜壽丸抱了過來。小公子看著哥哥渾身浴血、氣息奄奄的模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龜壽丸……別……別哭……”

義尊用盡最后力氣，抬起另一只微微顫抖的手，極其輕柔地摸了摸弟弟的頭頂，仿佛在進行一場莊嚴的權(quán)柄交接，“聽……聽哥哥說……以后……要聽三條爺爺……和陶大人的話……要有擔當……守護好家名……但是……不要……不要像我一樣……魯莽……”

龜壽丸似懂非懂，卻也被這沉重的氣氛感染，止住了大哭，只剩下小聲的抽泣，小手緊緊攥住了哥哥已然無力的手指。

“還有……”

義尊的目光，艱難地轉(zhuǎn)向一旁老淚縱橫的三條公賴，“跟……跟駿河今川家的承諾……不能忘……還有轉(zhuǎn)法錀三條家……要……要……履行”

他想要說出“承諾”二字，卻已耗盡了生命最后的燭火。

三條公賴噗通一聲跪倒在少年家督身邊，緊緊握住那只逐漸失去溫度的小手，淚水混著雨水淌下：“周防介大人！三條家……可以忘記那個條件的啊……”

大內(nèi)義尊的目光最后掃過滿臉血污、眼神愧疚的興津彌五郎，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表達謝意或是原諒，卻終究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他那雙曾閃爍著果決與堅毅光芒的眼睛，緩緩地、永遠地闔上了。那只被父親緊緊握住的小手，也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力量，軟軟地垂落下去。

“龜童丸！龜童丸——！”

大內(nèi)義隆的哭喊聲戛然而止，他死死抱住兒子尚存余溫的尸身，整個人如同化作了一尊凝固的、悲愴的石像，只有肩膀在無法自控地劇烈聳動。這無聲的悲慟，比之前的嚎哭更令人心碎。

陶隆康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巖石上，骨節(jié)破裂，鮮血直流，他卻渾然不覺疼痛，只有無邊的憤怒與無力感充斥胸膛。興津彌五郎閉上雙眼，發(fā)出一聲壓抑至極的低吼，無盡的愧疚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終究，沒能護住這位能讓他想起自家少主及其義兄弟的人。

風雨，似乎也在為這顆過早隕落的領(lǐng)袖——至少比此時的大內(nèi)義隆更值得“領(lǐng)袖”一詞，而哀泣，變得小了些，但那寒意卻愈發(fā)刺骨。大內(nèi)義隆就那樣抱著兒子的尸體，一動不動，仿佛要與這冰冷的天地融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種萬念俱灰的空洞。他望向那片依舊波濤洶涌、吞噬了他希望的大海，用一種平淡無波、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聲音說道：

“都……回去吧?；卮髮幩??！?/p>

“主公！”

陶隆康猛地抬頭，急聲道，“仙崎雖險，但船只尚在！只要風浪稍緩，我們便可渡海前往石見，依托吉見氏，未嘗沒有卷土重來之機！您萬不可在此刻放棄??！”

“放棄？”

大內(nèi)義隆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詭異的笑容，笑聲干澀而絕望，“我已經(jīng)……連續(xù)失去了兩個兒子。難道還要讓龜壽丸，讓你們，讓三條殿，都因我而死嗎？陶隆房要的，不過是我大內(nèi)義隆的性命而已。我給他……我給他就是了……何必……再拖累更多人……”

“大內(nèi)府！您怎能如此灰心！”

三條公賴掙扎著站起，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大內(nèi)家百年基業(yè)，系于您一身！龜壽丸小公子尚在襁褓，需要您的庇護！這西國無數(shù)仍心向大內(nèi)的忠臣志士，還在期盼您的號令！您難道真要這千斤重擔，壓在一個五歲稚童的肩上嗎？！”

“我讓誰扛起……誰就死了……”

大內(nèi)義隆的目光再次落回義尊蒼白的小臉上，眼中是深不見底的自責與絕望，“二十年前……晴持如此……如今……義尊亦如此……是我……是我害了他們……”

他的話語，如同最后的喪鐘，敲碎了所有人心中殘存的希望。眾人見他心意已決，神情麻木，知道再多的勸諫也已是徒勞。陶隆康仰天深吸一口帶著海腥和血氣的冷空氣，發(fā)出一聲悠長而痛苦的嘆息，他默默脫下自己的袍子，小心翼翼地將大內(nèi)義尊的尸身包裹好，然后如同背負著千鈞重擔，鄭重地將其扛在自己寬闊的肩頭。興津彌五郎掙扎著站起，用布條死死勒住左臂的傷口，盡管每動一下都鉆心地疼，他依然緊緊握住了腰間的太刀，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履行他作為護衛(wèi)的職責。

回程的路，比來時沉重了何止百倍。隊伍沉默地行進在泥濘的山道上，除了風雨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再無其他聲響，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與悲涼籠罩著每一個人。大內(nèi)義隆行走在隊伍中間，眼神空洞，步伐虛浮，如同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只有在偶爾回頭，看到陶隆康肩上那個小小的包裹時，眼中才會閃過一絲迅速湮滅的痛苦波瀾。年幼的龜壽丸被侍從緊緊抱在懷里，小臉埋在侍從的頸窩，身體因恐懼而微微發(fā)抖，不敢發(fā)出絲毫聲響。

當大寧寺那熟悉的、在風雨中顯得格外孤寂的輪廓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天色已近黃昏。守候在寺門的僧侶們，看到這支去時尚存一絲生氣、歸來卻如送葬般死寂的隊伍，尤其是看到陶隆康肩上那具小小的、被陣羽織包裹的尸體時，全都駭?shù)媚樕l(fā)白，噤若寒蟬，只能默默地合十躬身，引著眾人入內(nèi)。

大內(nèi)義隆緩緩走到陶隆康面前，伸出顫抖的雙手，親自將兒子的尸體接了過來，緊緊地、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背負著這無法承受的喪子之痛，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向著那座香煙繚繞、鐘聲清冷的佛堂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暝的暮色和瀟瀟風雨中，顯得無比佝僂而蒼涼，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通往生命終點的荊棘之路上。佛堂幽深的門洞，如同巨獸的口，即將將他，連同他懷中早夭的希望，一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