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裕王端坐書案前,兩側(cè)陪坐著王府屬官和幾位侍讀學(xué)士。
當(dāng)講到《孟子·梁惠王》“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這一章時,蘇寧突然合上書本,向裕王躬身一禮:
“殿下,臣有一問:若梁惠王活在當(dāng)今嘉靖年間,他是該效仿先賢,繼續(xù)增修長城,還是該傾力整頓漕運,疏通國脈?”
這問題來得突然,書房內(nèi)頓時一片寂靜。
長史李翔連連向蘇寧使眼色,示意他莫要逾越。
幾位老學(xué)士更是皺起眉頭,顯然對這種離經(jīng)叛道的講法頗為不滿。
裕王卻露出感興趣的神色,沉吟道:“先生此問,倒是新奇。依常理而論,自然是修長城以固邊防……”
“殿下請看。”蘇寧不待裕王說完,已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布,在眾人面前徐徐展開。
那是一幅精心繪制的《九邊軍費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各鎮(zhèn)軍費開支。
“嘉靖三十年至四十年,朝廷為修繕長城,共耗銀八百余萬兩?!碧K寧的手指劃過圖上蜿蜒的曲線,“而同一時期,戚繼光將軍在東南抗倭四年,總計僅耗銀二百四十萬兩?!?/p>
書房內(nèi)響起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長史李翔再也坐不住,起身勸道:“蘇紀善,這些數(shù)字還是……”
“讓他說完?!痹M跆种浦?,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幅圖。
蘇寧又展開另一幅漕運圖:“但若沒有漕運,九邊數(shù)十萬將士,連每日的馕餅都吃不上。去年通州倉虧空,大同鎮(zhèn)就曾斷糧三日?!?/p>
他走到兩幅圖之間,聲音清朗:“修長城如治病,治標;通漕運如養(yǎng)生,治本。梁惠王之失,在于只知筑城自守,卻不知疏通國脈、富民強兵才是根本?!?/p>
一位老學(xué)士忍不住反駁:“蘇紀善此言差矣!長城乃祖宗成法,豈可輕議?”
“正是要議!”然而裕王卻是突然拍案而起,眼中閃著興奮的光,“這才是經(jīng)世之學(xué)!不是死讀經(jīng)書,而是學(xué)以致用!”
他快步走到圖前,仔細端詳著上面的標注:“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朝廷應(yīng)該在保證漕運通暢的前提下,酌情調(diào)整邊防開支?”
“殿下明鑒?!碧K寧躬身道,“臣以為,治國如弈棋,須知輕重緩急?,F(xiàn)今北虜暫息,倭患未平,漕運關(guān)乎國本,理當(dāng)優(yōu)先?!?/p>
裕王若有所思地點頭,隨即轉(zhuǎn)向長史:“傳孤王令,自明日起,經(jīng)筵不必再拘泥于舊章。蘇先生可隨時入府講學(xué),所需圖冊典籍,一律準用?!?/p>
待眾人退下后,裕王特意留下蘇寧,指著那幅漕運圖低聲道:“先生可知,這幅圖若是傳到嚴世蕃那里……”
“臣明白?!碧K寧平靜地收起圖卷,“但有些話,總要有人說?!?/p>
窗外,春雪初融。
裕王望著這個比自己還年輕十幾歲的講官,忽然笑道:“孤王現(xiàn)在明白,徐閣老為何非要讓先生來王府了?!?/p>
……
嘉靖四十三年的春夜,細雨悄無聲息地浸潤著京城。
已近子時,十五歲的蘇寧在裕王府的直房內(nèi)就著燭火批注《資治通鑒》,忽聞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開門一看,是個渾身濕透的黑衣人。
待他摘下斗篷,蘇寧心中一驚,竟是徐階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徐祿。
“蘇先生,”徐祿不及寒暄,從懷中取出一份密折,“明日早朝,嚴黨要劾你‘蠱惑親王,離間天家’。”
燭火跳動,映出密折上嚴整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