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初春,北京城的空氣里已帶上了凜冽的寒意,但內閣次輔張居正的值房內,卻因一場關乎國運的深談而顯得格外凝重。
此時,新任的首輔高拱與張居正的權力之爭已趨白熱化,張居正深知,欲行非常之事,不僅需朝堂之力,更需封疆大吏的鼎力支持。
他的目光,越過案頭堆積的奏疏,投向了南方那座富甲天下的金陵城,投向了那位剛剛獲得“上等”考成、風頭無兩的應天巡撫蘇寧。
這一日,一艘看似普通的客舟悄然駛入南京碼頭。
一位身著青袍、氣質儒雅的中年文士下船后,并未驚動任何地方官員,而是手持一枚刻有“太岳”二字的玉牌,徑直被引進了戒備森嚴的應天巡撫衙門后堂。
“在下游七,奉我家主人江陵張公之命,特來拜會蘇撫臺?!蔽氖繉χ俗魑坏奶K寧,深深一揖,舉止間透著不凡的氣度。
游七,乃是張居正最為信任的門客之一,其親自前來,足見此事之重。
蘇寧心中了然,面上卻不動聲色,抬手虛扶:“游先生不必多禮。不知張相公遣先生前來,有何見教?”
他自然知道,此時的張居正(張居正號太岳,江陵人)雖為次輔,卻已是實際推動朝政改革的核心人物。
游七也不繞彎子,從懷中取出一份密封的文書,恭敬呈上:“蘇撫臺,此乃我家主人關于改革賦役之法的一些淺見,名曰‘一條鞭法’。主人言道,蘇撫臺撫治江南,于錢糧、吏治、民生體察最深,此法是否可行,還望撫臺不吝指教。”
蘇寧展開那卷條陳,細細閱看。
其核心要義,便是將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并征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
此舉旨在簡化稅制,增加稅收,并減少官吏在征收過程中層層盤剝的機會。
良久,蘇寧放下條陳,沉吟不語。
游七見狀,小心問道:“蘇撫臺以為此法如何?”
蘇寧抬眼,目光銳利:“張相公此策,洞見時弊,立意高遠。其利有三:一則可省卻百姓運送實物、親身服役之累,利于農時;二則可將隱沒于徭役之中的田畝、人丁清查出來,擴大稅基,充實國庫;三則統(tǒng)一征銀,可大大壓縮胥吏上下其手的空間,此乃善政。”
游七面露喜色:“撫臺明鑒!既然如此……”
“然而,”蘇寧話鋒陡然一轉,“其弊亦有三,若處置不當,恐善政反成苛政,禍及蒼生!”
游七神色一凜:“請撫臺明示?!?/p>
蘇寧屈指數來:“其一,銀貴物賤之險。若天下賦稅皆征銀,則銀價必然騰貴。農夫所產谷物布帛不變,卻需換取更多白銀納稅,無形中稅負加重,此乃‘看不見的盤剝’?!?/p>
“其二,胥吏新貪之弊。合并征收,看似簡化,實則將權力更集中于經辦胥吏之手。如何確定每畝田地該折銀多少?其間可操作空間巨大,若監(jiān)管不力,恐成新的貪污淵藪。”
“其三,江南推行之難。江南田畝冊籍混亂已久,官田、民田、勛貴田土糾纏不清,更有‘投獻’、‘詭寄’等積弊。清丈田畝是推行‘一條鞭法’之前提,此事牽涉甚廣,動輒激起大變,非有雷霆萬鈞之力與周密部署,不可輕動?!?/p>
游七聽完,背后已滲出冷汗。
蘇寧所言之弊,針針見血,直指要害。
他深吸一口氣,問道:“那以撫臺之見,此法……不可行?”
“非也?!碧K寧斷然道,“弊病雖在,卻非無解。此法乃大勢所趨,非行不可。關鍵在于,如何行,在何處先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