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一滴濃稠的蜜,在凝固的空氣中被無限拉長。
廝殺的狂潮退去了,留下一個死寂的真空。
剛才的戰(zhàn)斗雖然極為短暫,卻是險象環(huán)生,只要有絲毫差池,此時,失敗的就不是罪龍,而是陳楚。
陳楚站在擂臺中央,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巨浪拋上岸后、瀕死的深海生物,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而遙遠。
震耳欲聾的咆哮、骨骼碎裂的脆響、金屬碰撞的尖鳴,這些構成他過去數(shù)十分鐘全部世界的音符,此刻都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邃、更具壓迫感的寂靜。
陳楚的耳蝸深處,持續(xù)不斷的尖銳蜂鳴如同一根燒紅的鋼針,蠻橫地刺穿著他的聽神經,將外界一切微弱的聲響都屏蔽在外,他聽不見臺下觀眾或驚愕或狂熱的吸氣聲,也聽不見遠處城市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他能聽見的,只有自己身體內部那場慘烈戰(zhàn)爭的余波。
陳楚的心臟被腎上腺素催逼到極限的泵,此刻正用一種擂鼓般沉重而緩慢的節(jié)奏,撞擊著他的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像是在宣告一次劫后余生,又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崩潰倒數(shù)。
陳楚大口地喘著,肺部像一個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熱的痛感,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嘶啞的哨音??諝庵袕浡还蓮碗s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鐵銹般的血腥,汗液蒸發(fā)后的酸腐,以及被燈光烤得焦熱的塵埃。這些氣味混雜在一起,鉆入他的鼻腔,刺激著他疲憊不堪的神經,提醒他這場戰(zhàn)斗的真實性,他甚至能嘗到自己嘴里的味道,那是血和唾液混合的咸澀,是牙齒松動后從牙齦滲出的腥甜。
視覺的世界同樣扭曲而模糊。
汗水夾雜著血水,像一道紅色的瀑布,不斷從他的額頭流下,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在用砂紙打磨自己的眼球。透過這層血色的濾鏡,整個世界都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不真實的色調。頭頂那幾盞巨大的照明燈,此刻不再是明亮的光源,而是一團團刺目的、邊緣暈開的光斑,光斑中,無數(shù)微小的塵埃和血霧正像一群迷途的飛蛾,漫無目的地盤旋、飛舞。它們是這場暴力儀式的唯一見證者,是激情與痛苦升華后的殘骸。
陳楚的目光艱難地聚焦,投向腳下。
擂臺的地面,原本是鋼板鋪上木板,如今已變成一幅觸目驚心的后現(xiàn)代畫作。深紅、暗紅、褐色的血跡,如同潑灑的油彩,肆意地蔓延、交錯、凝固。
也正是在這一刻,當腎上腺素的潮水終于徹底退去,痛覺的堤壩轟然決口。劇痛,如同成千上萬只饑餓的螞蟻,從陳楚身體的每一處傷口、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骼的縫隙中鉆出來,瘋狂地啃噬著他的神經,每一次呼吸都像被刀捅。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在哀嚎,這種純粹的、生理層面的痛苦,像一種強效催化劑,開始在他疲憊至極的精神廢墟中,催生出一種黑暗而原始的念頭。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那個半跪在不遠處、蜷縮成一團的身影——罪龍。那個給他帶來這一切痛苦的根源,在極度的疲憊與無盡的痛楚中,一個簡單、清晰、甚至可以說是純粹的想法,如同一顆黑色的種子,在他意識的焦土上悄然破土而出。
終結他!
陳楚這個念頭并非源于任何復雜的邏輯或深思熟慮的計謀,它就是一種本能,一種在承受了極限痛苦后,最直接、最原始的反應,就像口渴的人需要水,饑餓的獸需要肉,此刻的陳楚,需要用對方的生命,來為自己這場無邊的痛苦,畫上一個句號。
勝利的滋味,本該是甘美的,但此刻在陳楚的口中,除了血腥與苦澀,別無他物。
在行尸島長大的陳楚明白了,單純的擊倒,遠遠不夠,這場戰(zhàn)斗的意義,早已超越了勝負本身,它是一場關于尊嚴、關于生存、關于抹去舊日夢魘的戰(zhàn)爭,只要罪龍還呼吸著,那夢魘就依然存在,那份刻骨銘心的仇恨就無法安息。仇恨這個詞在他的腦海中翻滾,不再是一個空泛的概念,而是瞬間分解為無數(shù)尖銳、刺眼的感官碎片。
他需要一個終結,不是為任何人,而是為自己。
這個念頭一旦成型,便迅速凝聚成一股冰冷而堅硬的意志,他仿佛一把百煉成鋼的刀,鋒芒畢露,那雙因疲憊而顯得黯淡的眼睛,此刻重新燃起了光芒,但那不是喜悅之光,而是一種猩紅色的、不含任何雜質的殺意。
陳楚的呼吸,也從之前粗重嘶啞的喘息,變得平穩(wěn)、悠長,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節(jié)奏感。
陳楚要成為終結者。
陳楚邁開了腳步,他的腳掌,踩在擂臺地面黏稠的血污上,發(fā)出“噗”的一聲悶響。一步,又一步,他的步伐并不快,甚至有些蹣跚,但每一步的落點都異常精準,方向堅定得不容置疑。
陳楚走向的,不是一個失敗的對手,而是一個必須被抹除的符號。
這短短幾米的距離,被他走成了一條漫長的朝圣之路,每一步,他都在積蓄著力量,也在積蓄著決心,他能感覺到,自己那只幾乎脫力的右臂,正有新的力量在緩緩注入。那不是生理上的恢復,而是一種純粹由意志驅動的能量,他緩緩抬起手臂,這個簡單的動作,此刻卻仿佛有千鈞之重。空氣似乎變得粘稠,阻礙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手臂上的肌肉纖維在尖叫,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罪龍的身上,那目光如同一把手術刀,精準、冰冷,正在尋找著最致命的下刀點。
終于,他走到了罪龍的面前,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敵人,他的右手已經舉到了最高點,五指開始一根根地收攏,握成一個堅硬如鐵的拳頭。骨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嘎吱”的聲響,青筋如同一條條猙獰的蚯蚓,在他手臂的皮膚下蜿蜒、暴起。
空氣中那股名為殺意的氣味,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它不再是無形的,而是化作了實質性的壓力,籠罩在擂臺的中央。整個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這終結一切的最后一擊。
如果說陳楚是風暴的中心,那么罪龍就是被風暴摧毀后,依舊頑固矗立的殘垣,他半跪在地上,自己手臂上的骨刃釘在自己的腳背上直插擂臺的鋼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