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紋里的長夜
一、數(shù)據(jù)背后的影子:文旅集團年度報告的熒光燈管在頭頂發(fā)出輕微的嗡鳴。陳默的指尖劃過打印紙邊緣,停在那組加粗數(shù)據(jù)上:觸摸展廳實行24小時開放政策后,凌晨0點至5點的訪客量占日總量的17%,其中60%為60歲以上老人與25-35歲青年群體,兩類人群的停留時長中位數(shù)均超過47分鐘。
“說白了,就是失眠的和加班的?!边\營總監(jiān)李薇用熒光筆圈出程序員的留言,字跡在復印件上有些模糊:“在這里摸一會兒老物件,心里就踏實了。鍵盤敲久了,摸到青銅的紋路,像突然踩在實地上?!?/p>
陳默起身時帶起的風讓桌上的報告紙簌簌作響。窗外的西南古鎮(zhèn)正浸在暮色里,青石板路被傍晚的雨打濕,倒映著沿街燈籠的暖光。他想起上周凌晨巡查時看到的景象:穿睡衣的老太太坐在展柜旁的折疊椅上,借著應急燈的光摸陶俑的衣褶;穿格子襯衫的年輕人背對著入口,把額頭抵在青銅鼎復制品上,雙肩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加組沙發(fā)吧。”他對李薇說,“再放個本子,讓他們寫點什么。”
三天后,展廳西北角多了組深灰色布藝沙發(fā),旁邊立著帶銅鎖的木柜,里面放著硬殼筆記本和一沓信箋。夜班保安老張在交接本上記:“3號凌晨兩點十七分,穿藍布衫的老爺子在本子上畫了只鳥,說像他年輕時養(yǎng)的那只。”
陳默翻開“深夜對話簿”時,紙頁間飄出淡淡的樟木香氣——是王叔特意找木匠做的封皮,說老木頭能安神。前幾頁的字跡大多潦草,帶著深夜特有的疲憊:
“三點了,摸完這遍夔龍紋就去趕項目?!?/p>
“鼎耳的弧度和我家老藤椅扶手一樣,摸著摸著就不心慌了。”
“今天是老伴兒走的第三年,在這里坐會兒,好像她還在身邊織毛衣。”
最讓他駐足的是幅簡筆畫。鉛筆勾勒的大手布滿褶皺,緊緊包著只稚嫩的小手,下方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我摸到爺爺?shù)臏囟攘??!惫P畫反復描摹過,紙背都透出了痕跡。
“那是個十二歲的娃。”老張在巡邏時碰見陳默,遞過來保溫杯,“他說爸媽離婚后總睡不著,摸到這鼎上的包漿,突然想起爺爺以前總摸他的頭?!?/p>
陳默指尖撫過畫中的掌紋,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樣子。老人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一遍遍摩挲床頭柜上的銅煙袋,仿佛那上面有能安神的符咒。煙袋鍋的包漿被體溫焐得溫潤,像塊濃縮了歲月的琥珀。
二、暴雨夜的體溫
梅雨季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凌晨一點,陳默被值班室的電話驚醒,聽筒里混著雨聲傳來老張的聲音:“展廳西側(cè)漏雨了,我正用塑料布擋著,您要不要過來看看?”
他抓起雨衣沖進雨幕,古鎮(zhèn)的石板路在腳下滑得像抹了油。觸摸展廳的玻璃門被雨水沖刷得模糊,隱約能看見里面晃動的手電筒光。推開門時,一股潮濕的土腥味撲面而來——那是復制品上特殊“包漿”遇水后散發(fā)出的味道,像剛翻開的舊書。
“這邊漏得厲害?!崩蠌埮e著手電筒照向房梁,光柱里浮動著細密的雨絲。西周青銅鼎復制品的側(cè)面洇濕了一塊,原本模擬銅銹的顏料被沖成淡綠色的水痕。
陳默正彎腰查看受損情況,眼角的余光瞥見沙發(fā)旁站著個穿黑色雨衣的男人。對方背對著他,雨衣的下擺還在滴著水,在地面積出小小的水洼。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展柜前,額頭幾乎要貼到玻璃上,盯著里面的青銅鼎復制品。
“先生,我們這邊有點漏水,您要不要先到值班室避避?”陳默走過去時,男人肩膀明顯抖了一下,像是沒料到深夜還有其他人。
男人轉(zhuǎn)過身,露出張被雨水和疲憊揉皺的臉。他的眼睛通紅,胡茬泛著青色,雨衣領(lǐng)口露出的襯衫皺巴巴的,像是穿了好幾天。“我沒事?!彼曇羯硢〉孟裆凹埬Σ?,“就想再看看它?!?/p>
陳默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展柜。那尊青銅鼎復制品是按鎮(zhèn)館之寶仿制的,真品藏在庫房的恒溫柜里,距今已有三千二百年。復制品團隊用了半年時間調(diào)試材料,讓它的重量、紋路甚至溫度都接近真品——在室溫下比普通金屬低兩度,像揣著塊千年的冰。
“我爸昨天走的?!蹦腥送蝗徽f,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雨衣上的紐扣,“肺癌,走得挺突然?!?/p>
雨聲在空曠的展廳里被放大,敲得玻璃噼啪作響。陳默想起自己父親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天,他守在太平間外,聽著雨打窗欞的聲音,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往下沉。
“他以前總說,老物件能安神。”男人的聲音里混進了哽咽,“退休前是中學歷史老師,家里擺著個從舊貨市場淘的銅煙袋,說那上面的包漿是‘時光的體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