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人間
王建國的拇指在打火機磨砂面上蹭了蹭,黃銅殼子被掌心的汗浸得發(fā)亮。展柜里的漢代陶灶縮在聚光燈下,青灰色的陶土泛著啞光,灶眼圓溜溜的,竟和他兜里這只用了五年的打火機嚴絲合縫。
“王師傅,該走了?!睂в涡埖穆曇魪恼箯d那頭飄過來,帶著職業(yè)性的笑意,“這批游客下午還要趕高鐵呢?!?/p>
王建國“嗯”了一聲,沒挪腳。他鼻尖幾乎要貼上玻璃,視線順著陶灶的紋路往下滑。灶面刻著簡單的弦紋,三個灶眼并排躺著,中間那個稍大些,旁邊還捏塑出個小小的釜形,像極了他老家那口傳了三代的黑鐵鍋。
“以前的人在這燒火,鍋底的煙比我炒的菜還香?!彼麑χAЧ丝跉?,白霧迅速漫開又消散。恍惚間,陶灶的灶眼里竟騰起團看不見的熱氣,混著草木灰的味道鉆進鼻腔——那是他十歲那年,在鄉(xiāng)下奶奶家聞到的味道。
那年夏天雨水多,村西頭的老柴房漏了雨,堆在最里面的陳柴發(fā)了霉。奶奶踩著木梯翻找干爽的柴火,王建國蹲在灶門前玩灶膛里的灰燼,忽然聽見“咔噠”一聲輕響。
“當心燙。”奶奶的藍布衫掃過他的臉頰,手里攥著把干松針,“這柴得架空燒,火才旺?!彼脽鸸髟谠钐爬锇浅鰝€空心,松針填進去,火柴一劃,橘紅色的火苗“騰”地躥起來,舔著鍋底的黑垢,把奶奶的皺紋都映得暖烘烘的。
那天的晚飯是南瓜粥,奶奶把南瓜切成方塊扔進鐵鍋,粥沸起來的時候,水汽裹著南瓜的甜香從鍋蓋縫里鉆出來。王建國趴在灶臺上看粥冒泡,忽然發(fā)現(xiàn)灶王爺畫像的邊角卷了起來,露出后面土墻上的一道裂紋,像極了此刻展柜里這只陶灶側(cè)面的紋路。
“王師傅?”小張又喊了一聲,這次帶著點催促,“后面還有青銅器展區(qū)呢?!?/p>
王建國直起身,后腰傳來一陣熟悉的酸脹。他今年五十八歲,在“老味道”飯莊掌勺三十年,右手腕的腱鞘炎犯起來能疼得握不住鍋鏟,但只要一站到灶臺前,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舒展開了。
“來了。”他應著,卻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陶灶。聚光燈打在灶眼上,像落了粒星星。他忽然想起上周三的晚上,后廚的新灶壞了,維修工要第二天才能來。那一桌客人點了紅燒排骨,非說要用老式柴灶燒才夠味。
“王師傅,要不換煤氣灶?”學徒小李手忙腳亂地擦著灶臺,“我看別家飯店都用……”
“去把后院那只煤爐搬來?!蓖踅▏稻o圍裙,聲音斬釘截鐵。那只煤爐是他十年前從鄉(xiāng)下收來的,鑄鐵的爐身銹得厲害,卻比任何新式灶臺都合他的心意。
煤爐燒起來的時候,后廚飄起久違的煤煙味。王建國把排骨在油鍋里煸出焦糖色,加了醬油和冰糖翻炒,最后倒進砂鍋坐在煤爐上煨著。火苗從爐口舔出來,映著砂鍋蓋的紋路,竟和記憶里奶奶家的鐵鍋有幾分相似。
客人后來吃得精光,結(jié)賬時特意到后廚道謝:“這味道,跟我小時候在姥姥家吃的一模一樣?!蓖踅▏籂t里漸漸暗下去的火苗,忽然覺得那客人的眉眼,像極了當年總愛扒著灶門看他燒火的小侄子。
展廳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一群穿校服的學生圍著陶灶嘰嘰喳喳。
“老師,這是做飯用的嗎?”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陶灶上的釜形捏塑,“比我家的電飯煲小多了。”
“這是漢代的陶灶模型?!贝餮坨R的老師推了推眼鏡,聲音溫和,“那時候沒有電飯煲,人們用它燒火做飯,就像我們現(xiàn)在用灶臺一樣。”
“那他們做什么菜呀?”另一個男孩追問,“有炸雞排嗎?”
孩子們的笑聲像撒了把豆子,王建國站在人群外,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發(fā)熱。他想起自己剛到飯莊當學徒的那年,師父總說:“做菜就像做人,得有煙火氣。”那時候的灶臺還是磚砌的,燒的是蜂窩煤,每天清晨他都要提前半小時到后廚,把煤爐捅旺,讓煙火慢慢熏熱冰冷的鐵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