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壺記
老周蹲在展柜前的第三天,管理員小李終于忍不住遞過來一瓶礦泉水。"周老師,您都在這兒耗三天了,這銅壺又不會跑。"
玻璃展柜里的漢代銅壺泛著青綠色的光澤,壺身上鑿刻的二十八道刻度像串被歲月揉皺的項鏈。老周指尖在玻璃上比量著第七道刻痕,那里凝著片月牙形的水漬,像誰不小心潑上去的茶漬,卻在燈光下泛著層濕漉漉的光。
"你看這痕跡。"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從第三道刻度往上,水漬是斜著爬上去的,到第十七道突然斷了,像被什么硬生生擦掉似的。"
小李湊過去看,只瞧見片模糊的綠。他在博物館做了五年管理員,這只銅壺始終擺在秦漢展區(qū)最角落,標簽上寫著"漢代計時銅壺",除此之外再無更多信息。上周省里的水文專家組來考察,老周盯著這壺看了一下午,第二天竟獨自帶著放大鏡來了。
"這是水位線。"老周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筆記本,翻開的頁面上畫著銅壺的剖面圖,密密麻麻的線條旁標著數字,"漢代用銅壺滴漏計時,壺里的水得保持恒定水位才能準。可這痕跡。。。。。。"他指著玻璃上對應的位置,"第十七道刻痕以上有三組重疊的水漬,說明它當年裝的水,絕不止用來滴漏。"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過展廳,銅壺的影子在墻上慢慢拉長。老周忽然想起昨天夜里接到的電話,護城河西段的堤壩發(fā)現裂縫,監(jiān)測數據顯示近三個月的水位漲落幅度異常,比往年同期高出三成。他捏著筆記本的手指微微收緊,紙頁邊緣被汗浸濕了一小塊。
"小李,這銅壺是從哪兒出土的?"
"城南護城河邊的漢墓群,五年前挖地鐵時發(fā)現的。"小李指著窗外的方向,"就在現在的堤壩底下。當時出土了不少陶器,就這銅壺看著最特別,可惜墓主身份不明,只在墓志銘上找到水官兩個字。"
老周的手指在玻璃上頓住了。他想起三十年前剛參加工作時,師傅帶著他在護城河沿岸布水位監(jiān)測點,那時的河水還能看見底,夏天常有孩子在岸邊摸魚。有次暴雨沖垮了段老城墻,他在坍塌的夯土里撿到塊帶水紋的漢磚,磚面上的波浪紋被磨得發(fā)亮,師傅用袖口擦了擦說:"這河底下埋著的,比書上寫的實在。"
展柜的燈光忽然閃爍了一下,老周瞇起眼,恍惚看見銅壺里晃起圈漣漪。第十七道刻痕處的水漬在光線下流動起來,像條被圈住的河,正隨著某種看不見的節(jié)奏輕輕起伏。他忽然想起昨夜值班的年輕同事說的話:"周工,這幾天的水位變化邪門得很,跟月亮較勁似的。"
"您看什么呢?"小李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瞧見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上,鼻梁上架著的黑框眼鏡滑到了鼻尖。
"月相。"老周的聲音有些發(fā)飄,他從包里翻出本泛黃的臺歷,上面用紅筆圈著最近的月相變化,"漢代沒有精確的監(jiān)測儀器,要判斷汛期就得看月亮。初三的月芽剛冒頭,河水開始漲;十五的滿月掛在天上,水位能到最高;到了廿三,月亮缺成個彎鉤,水就落下去了。。。。。。"他指著銅壺上的水漬,"這三組痕跡的間距,正好是月相變化的周期。"
筆記本上的線條忽然在眼前活了過來,老周仿佛看見兩千年前的某個夜晚,有個穿著麻布衣裳的官吏正提著燈籠站在河邊,手里的銅壺倒映著月亮。河水漫過他的草鞋,在腳踝處積起小小的漩渦,他卻只顧著往壺身上刻下此刻的水位,刻痕里滲進的泥水混著月光,在兩千年后變成了玻璃上的青綠色印記。那官吏的手指一定很粗糙,老周想,就像自己常年握監(jiān)測儀留下的厚繭。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起來,是所里的緊急通知,護城河的水位監(jiān)測儀發(fā)出了紅色預警。老周站起身時,膝蓋咔嗒響了一聲,像生銹的閘門在轉動。他踉蹌了一下,扶住展柜邊緣才站穩(wěn),玻璃上傳來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暴雨夜,師傅把他推到高處時,自己扶著的那截冰涼的城墻磚。
"這銅壺。。。。。。"他回頭望了最后一眼,銅壺的影子在墻上晃了晃,像被風吹動的水面,"它不是計時用的,是用來記水的。"
走出博物館時,陽光正烈。老周站在臺階上望著護城河的方向,那里的堤壩正在進行緊急加固,隱約能看見藍色的防水布在風里翻動,像片被吹皺的天。他忽然想起銅壺上第十七道刻痕,那個被硬生生擦掉的水漬頂端,剛好和現在的警戒水位線重合。這念頭讓他后背發(fā)緊,像有水流順著脊椎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