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宅院的新生
晨霧還沒散盡時,莫干山深處的那座老宅院已經(jīng)醒了。青石板路上落著幾片昨夜的梧桐葉,被穿布鞋的保潔員輕輕掃到墻角。穿堂風帶著山澗的潮氣掠過雕花窗欞,卷起廊下懸著的藍印花布簾,露出里面锃亮的紅木八仙桌——再過三小時,這里就要擠滿前來道賀的賓客。
陳默站在正廳的月洞門邊,指尖劃過斑駁的門柱。這根木頭比他爺爺?shù)哪昙o還大,三個月前還裹著厚厚的蛛網(wǎng),如今被砂紙細細打磨過,露出溫潤的棕紅色肌理,像塊浸了歲月的琥珀。設計師說這叫"時光的包漿",他不懂這些文縐縐的詞,只知道站在這里時,手機里不斷彈出的二手車交易提醒仿佛隔了層毛玻璃,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陳總,剪彩的紅綢帶都系好了。"運營總監(jiān)林姐的聲音把他拽回現(xiàn)實。她手里捏著份名單,鬢角別著支銀質發(fā)簪——那是民宿定制的員工頭飾,仿古樣式卻綴著小巧的珍珠,晃得人眼睛發(fā)亮。
陳默點點頭,目光越過她肩頭望向庭院。昨天剛鋪的青苔石徑被灑了層清水,泛著濕漉漉的光。東西廂房的屋檐下掛著兩排燈籠,米白色的燈罩上印著篆書的"云棲"二字,那是他們熬了七個通宵才定下的名字。最妙的是中庭那棵老桂花樹,施工隊特意搭了防護架才保住它,此刻枝頭竟綴著星星點點的嫩黃,像是知道今天有喜事。
十點整,第一輛黑色轎車碾過門外的碎石路。陳默快步迎出去,車門打開時先伸出只锃亮的黑皮鞋,接著是張笑成彌勒佛的臉——是那位投了三百萬的王總。"小陳啊,你這地方藏得夠深!"老王拍著他的背,眼睛卻早被門楣上的木雕吸住了,"這龍紋得有幾十年了吧?"
"民國時候的手藝,"陳默笑著側身,"師傅說這叫游龍戲珠,特意請了東陽的老匠人修復的。"說話間,更多車輛陸續(xù)抵達,穿西裝的官員、扛攝像機的記者、戴金絲眼鏡的設計師們魚貫而入,把不大的天井擠得滿滿當當。
剪彩儀式在十一時準時開始。紅綢落下的瞬間,林姐安排的民間樂隊突然奏響《步步高》,嗩吶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也把氣氛推到了高潮??h旅游局的李局長握著剪刀不肯放,對著鏡頭說個不停:"莫干山不缺民宿,但缺這樣有魂的民宿。小陳這個項目,把老宅子盤活了,也把我們當?shù)氐奈幕P活了!"
陳默站在人群里,忽然看見人群后排有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三個月前在莫干山賣茶葉的阿婆,此刻正踮著腳往里瞧,藍布頭巾上還沾著些茶葉末。他走過去遞了杯剛泡的野菊花茶:"阿婆,進來坐啊,今天管夠。"
"不了不了,"阿婆慌忙擺手,眼睛卻直勾勾盯著廂房的竹編屏風,"我就是來看看。你這房子修得真好,比我小時候見的還氣派。"她說著從布兜里掏出個油紙包,"自家炒的龍井,給你嘗嘗。"
茶香混著桂花香漫過來時,陳默忽然想起第一次來這里的模樣。那天暴雨剛過,院子里積著水,墻角爬滿了牽?;?。當時他踩著沒過腳踝的泥漿,心里卻像揣著團火——就像現(xiàn)在,看著賓客們舉著相機在雕花窗前排隊,聽著廚師長吆喝著端出剛出爐的筍干燒肉,那團火又在胸口旺了起來。
午后的茶歇設在西跨院。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在青石板上織出細碎的光斑。陳默端著茶杯走過,聽見幾個設計師在爭執(zhí):"我說要保留土灶吧,你看王總盯著那口鐵鍋拍了多少張!"另一個反駁:"但恒溫酒柜也沒少人看啊,昨晚張記者還問哪里能買到同款。"
他忍不住笑了。當初為了保留土灶還是換整體廚房,團隊吵了整整三天。最后是林姐拍的板:"讓住慣了五星級酒店的客人,也嘗嘗燒柴火的味道。"現(xiàn)在看來,那口被擦得锃亮的鐵鍋,確實比進口咖啡機更受追捧。
下午兩點,自由參觀時間到了。賓客們像潮水般涌向各個角落:有人趴在二樓的美人靠上拍遠山,有人在書房里研究墻上的老照片,還有幾個孩子圍著天井里的石磨打轉,非要廚師演示怎么磨豆?jié){。陳默跟著一群記者往閣樓走,樓梯是新?lián)Q的實木踏板,踩上去卻發(fā)出"吱呀"的輕響——那是老木匠特意做的舊,說這樣才像老宅該有的聲音。
閣樓被改造成了星空房,玻璃屋頂能看見連綿的山影。記者們舉著相機對著天花板拍,忽然有人問:"陳總,聽說你以前是做二手車的?怎么想起搞民宿了?"
陳默望著窗外飄走的云,想起去年在大理住過的那家民宿。老板娘每天早上會煮不同的粥,臨走時還塞給他袋自家曬的梅子干。"大概是覺得,"他笑了笑,"人總得有個地方,能放下方向盤,也放下煩心事吧。"
這句話后來被《旅游周刊》登在了頭版。旁邊配著張照片:暮色中的"云棲"亮起點點燈火,像片落在山間的星子。
傍晚送客人離開時,王總拉著他的手說:"下個月我?guī)Э蛻魜?,給我留三間景觀房。"李局長也特意交代:"文旅部的領導下個月來考察,我第一個就推薦你們家。"陳默一一應著,忽然發(fā)現(xiàn)停車場里還剩輛白色轎車。
車窗降下,露出張年輕的臉,是剛畢業(yè)的實習生小張。"陳總,我媽剛才打電話,說她同事想來住,能不能預訂啊?"小姑娘臉紅紅的,"我沒敢答應,怕你說我公私不分。"
陳默哈哈大笑,從口袋里摸出張名片:"告訴阿姨,報你名字打八折。"他望著小張蹦蹦跳跳跑遠的背影,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桂花開裂的輕響。回頭時,看見林姐正舉著手機拍照,鏡頭里,最后一縷夕陽正掠過"云棲"的匾額,把那兩個字鍍成了溫暖的金色。
暮色四合時,喧鬧了一天的宅院終于安靜下來。陳默坐在天井的石凳上,手里捏著阿婆給的那包龍井。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二手車行的老搭檔發(fā)來的消息:"聽說今天場面很大啊,啥時候回來給兄弟們露兩手?"
他回了個笑臉,抬頭看見月亮已經(jīng)掛上了桂花樹。風穿過回廊,燈籠輕輕搖晃,把影子投在墻上,像幅流動的水墨畫。三個月前那個暴雨夜,他站在這片泥濘里,想象過無數(shù)次開業(yè)的場景,卻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只有種踏實的溫暖,像剛喝下去的那杯野菊花茶,從喉嚨一直暖到心里。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混著山澗的流水聲。陳默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決定去廚房看看還有沒有剩下的筍干燒肉。明天開始,這里就不再是工地,而是無數(shù)人的"遠方"了。他得確保,每個來尋找遠方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點什么。
比如灶臺上那口鐵鍋的溫度,比如窗欞間漏下的月光,又或者,只是某個清晨被鳥鳴叫醒時,心里忽然冒出的那句:原來日子可以這樣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