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教授推了推眼鏡:“柳惲?有點印象,好像是近年來才從墓志里考證出的一個文人,生平資料很少。怎么了?”
“我在書上看到他寫過一首關于琉璃瓶的詩,”周明硯把筆記本遞過去,“您說,他寫的會不會就是咱們館里這只?”
張教授看著詩,又想了想:“這只琉璃瓶的出土地是長安城南的少陵原,而據(jù)墓志記載,柳惲晚年就隱居在少陵原。從年代和出土地來看,可能性很大。不過……”他話鋒一轉,“唐代琉璃器多為貢品或富商所有,一個隱居的書生能擁有這么貴重的瓶子,倒是有點奇怪?!?/p>
周明硯心里一動:“會不會是別人送的?”
“有可能,”張教授笑了,“說不定是哪個傾慕他才華的貴女所贈呢?唐代的故事,總是少不了這些浪漫的橋段。”
貴女?周明硯想起夢里那個在曲江池畔對她笑的書生,忽然覺得那畫面里,似乎還少了點什么?;蛟S是一個穿石榴裙的女子,正提著裙擺,從虹光里向他走來。
接下來的幾天,周明硯總在下班后繞到展廳。有天傍晚,她正看著琉璃瓶發(fā)呆,小林拿著一塊絨布走過來,準備給展柜除塵。
“周老師,您知道嗎?這瓶子剛出土時,里面還有東西呢?!毙×忠贿叢敛Aб贿呎f。
“什么東西?”周明硯立刻問。
“一點點殘留的液體,還有幾片干花,”小林想了想,“化驗結果說是薔薇花露,唐代貴族常用的那種。”
薔薇花露?周明硯想起《兩京雜記》里“常以盛花露”的記載,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原來柳惲的琉璃瓶里,裝過的不只是酒,還有花露。他會在瓶里插上薔薇嗎?還是會把花露灑在書頁上,讓字里行間都帶著香氣?
那天晚上,她做了第二個夢。夢里是暮春的終南山,一間茅屋外種著滿架薔薇。柳惲坐在窗前,手里拿著那只紫琉璃瓶,正往里面裝新摘的薔薇。陽光穿過瓶身,在他的白紙上投下一道彩虹,虹光里,他寫下“薔薇泣露顏如玉,虹影搖光映讀書”。
周明硯站在茅屋門口,看著他的側臉,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熱。她想開口叫他,卻發(fā)不出聲音。這時,柳惲仿佛察覺到了什么,轉過頭來。他的臉模糊不清,可周明硯覺得,他的眼睛很亮,像盛著兩道彩虹。
“你來了。”他說。
周明硯猛地睜開眼,窗外已是滿天星斗。她摸了摸臉頰,竟有淚痕。
第二天,周明硯請了半天假,去了市博物館的文物修復室。她托小林幫忙,想看看那只琉璃瓶出土時的現(xiàn)場照片。修復室的王師傅遞給她一本厚厚的相冊,里面全是考古現(xiàn)場的記錄。
照片上,琉璃瓶躺在墓室的角落,被一層薄薄的塵土覆蓋,可依然能看出那抹沉靜的紫。其中一張?zhí)貙懻掌铮可砩险粗鴰灼⌒〉幕ò?,雖然已經(jīng)干枯發(fā)黑,卻能辨認出是薔薇的形狀。
“這瓶子是放在一個漆盒里的,”王師傅解釋道,“漆盒里還有一方硯臺和幾卷殘損的書簡,我們推測墓主人是個文人?!?/p>
周明硯的手指輕輕拂過照片里的琉璃瓶,忽然覺得,這一千三百年的時光,好像并不長。從長安西市的胡商店鋪,到曲江池畔的花陰,再到終南山的茅屋,最后沉睡在少陵原的黃土里,這只瓶子走過的路,像一場漫長的夢。而現(xiàn)在,它醒了,在美術館的展柜里,繼續(xù)映著陽光,等著有人來讀懂它的故事。
下午回到美術館時,展廳里來了很多游客。周明硯站在人群外,看著那只琉璃瓶。陽光正好,地毯上的彩虹又變得鮮艷起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掙脫媽媽的手,跑到展柜前,伸出小手去接那道虹。
“媽媽,彩虹是甜的嗎?”小女孩仰起頭問。
她的媽媽笑著說:“你覺得呢?”
小女孩閉上眼睛,好像在感受什么,然后認真地說:“是暖的,像一樣暖?!?/p>
周明硯看著這一幕,忽然笑了。她想起柳惲的詩,想起夢里的薔薇,想起老先生說的桂花酒,想起那些殘損的書簡和干枯的花瓣。原來這只琉璃瓶里藏著的,不只是彩虹,還有陽光的溫度,花露的香氣,書生的詩,以及千百年來,人們對美好的向往。
閉館前,周明硯最后一次走到琉璃瓶前。夕陽的余暉給瓶身鍍上了一層金邊,彩虹已經(jīng)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她對著瓶子,輕輕說了一句:“柳先生,你的虹,還在呢?!?/p>
仿佛回應她的話,展柜里的琉璃瓶輕輕晃了一下,一道極淡的虹光閃過,像一個溫柔的嘆息。
周明硯轉身離開時,腳步很輕。她知道,從今天起,這只唐代琉璃瓶的故事里,又多了一個片段。關于一個戴眼鏡的姑娘,在某個夕陽正好的午后,曾與它的虹光,共享過一段暖融融的時光。而這段時光,會像瓶身上的纏枝紋一樣,被歲月悄悄記下,成為新的年輪。
走出美術館時,晚霞正鋪滿天空,一道絢爛的彩虹掛在云層上,像誰把琉璃瓶里的光,又放回了天上。周明硯抬起頭,看著那道虹,忽然覺得,自己也成了這漫長故事里的一部分?;蛟S,每個人都是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與那些沉默的時光相遇,然后,帶著它們的溫度,繼續(xù)往前走。
她推了推眼鏡,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笑。陽光落在她的手心里,暖融融的,像握住了一道永遠不會消失的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