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燈暖守父言
深秋的冀南已浸了骨縫里的涼,陳記商行后堂的賬房卻還燃著兩盆熾旺的炭火,映得滿室通紅。陳承業(yè)俯在寬大的梨木案上,指尖捏著一支狼毫,正逐行核對南洋商路的貨單——那是上周周海從廣州港送來的,胡椒、蘇木、還有兩箱罕見的南洋珠,每一筆都關系著下月西域商隊的補給。
“東家,您看這蘇木的價,比上月漲了兩成,穆罕默德那邊要是問起,咱們怎么回話?”賬房先生老徐捧著一本厚厚的賬簿,眉頭皺成了川字。
陳承業(yè)還沒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家仆張叔略顯慌亂的呼喊:“東家!東家!不好了!府里來急信,老爺子……老爺子的咳疾又重了,柳夫人讓您趕緊回府!”
“哐當”一聲,陳承業(yè)手里的狼毫掉在宣紙上,暈開一團墨漬。他猛地站起身,連長衫的下擺掃到了腳邊的炭盆都沒察覺,只抓過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語速快得發(fā)顫:“信呢?我爹現在怎么樣?”
張叔遞過一張折得皺巴巴的信紙,指尖還在發(fā)抖:“信上說……昨夜咳了半宿,今晨連藥都喝不下了,柳夫人已經請了李大夫過去,就等您回府?!?/p>
陳承業(yè)掃了一眼信上柳如氏娟秀卻潦草的字跡,心像被一只手攥緊了。他轉頭對老徐說:“南洋的貨單先放一放,周海那邊要是來尋,就說我回府處理家事,讓他等我消息。鏢隊那邊要是有急事,讓王福先盯著?!?/p>
“哎!您放心去,商行這邊有我呢!”老徐連忙應下。
陳承業(yè)沒再多說,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院中的梧桐葉落了一地,被風卷著打在他的靴面上,他卻渾然不覺。馬廄里的“踏雪”聽到腳步聲,不安地刨著蹄子,陳承業(yè)翻身上馬,韁繩一揚,黑馬長嘶一聲,箭似的沖出了商行大門。
街上的鋪子大多已經上了門板,只有幾家賣熱湯的小攤還亮著燈。陳承業(yè)策馬而過,濺起的泥水沾了路人的褲腳,他只來得及喊一聲“對不住”,身影就消失在暮色里。他想起三天前回府吃飯,父親還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著夕陽喝茶,跟他說南洋的海風烈,讓他多帶件厚襖。當時父親的咳嗽還只是偶爾幾聲,怎么才過了三天,就重成這樣?
陳家府邸離商行有兩里地,平日里騎馬要走一刻鐘,這天陳承業(yè)卻只用了半柱香的工夫。剛到府門口,就見柳如氏的貼身丫鬟春桃守在門邊,見他回來,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少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在屋里守著老爺,眼睛都哭腫了?!?/p>
陳承業(yè)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府里,臥房的門虛掩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混著苦杏仁的香氣從里面飄出來——那是柳如氏特意讓廚房加在藥里的,說能潤喉。他輕輕推開門,就看到柳如氏坐在床邊的矮凳上,手里拿著一塊擰干的熱帕子,正給躺在床上的陳遠擦臉。
聽到動靜,柳如氏轉過頭,眼眶通紅,聲音帶著哭腔:“承業(yè),你可回來了,你爹他……”
陳承業(yè)走到床邊,目光落在陳遠身上,心猛地一沉。不過三天未見,父親像是瘦了一圈,原本還算硬朗的身板縮在被子里,顯得格外單薄。鬢角的白發(fā)又多了些,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嘴唇干裂起皮,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伴隨著一聲壓抑的咳嗽。
“爹?!标惓袠I(yè)輕聲喚道。
陳遠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才認出他來。他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笑,聲音輕得像羽毛:“承業(yè)……你回來了,商行的事……不忙嗎?”
“不忙,再忙也沒有您的身子重要?!标惓袠I(yè)在柳如氏讓出來的位置坐下,握住父親的手。那雙手曾是他小時候最堅實的依靠,掌心的老繭是常年握鏢、拉韁繩磨出來的,如今卻瘦得只剩下骨頭,指節(jié)泛著青白色,連溫度都比常人低些。
“李大夫怎么說?”陳承業(yè)問柳如氏。
“李大夫說,是舊疾犯了,這些年押鏢落下的病根,加上最近天涼,受了風寒,得慢慢養(yǎng)著?!绷缡夏闷鸱旁诖差^的藥碗,“剛煎好的藥,還熱著,你喂你爹喝了吧?!?/p>
陳承業(yè)接過藥碗,用小勺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才遞到陳遠嘴邊。陳遠張了張嘴,剛喝了一口,就劇烈地咳嗽起來,藥汁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柳如氏趕緊拿帕子擦干凈,陳承業(yè)放下藥碗,輕輕拍著父親的背,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得了風寒,也是這樣躺在床上,父親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藥。那時候父親的手掌寬大有力,拍著他的背,他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如今角色互換,父親卻虛弱得連一口藥都喝不下。
“爹,您慢些,不著急。”陳承業(yè)柔聲道。
陳遠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復下來。他喘著氣,看著陳承業(yè),眼神里帶著幾分歉意:“讓你……擔心了?!?/p>
“您說什么呢,我是您兒子,擔心您是應該的。”陳承業(yè)拿起帕子,輕輕擦去父親額角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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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房里靜了下來,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噼啪”的聲響。柳如氏怕打擾他們父子說話,悄悄退了出去,把門帶上了。
陳遠看著屋頂的梁木,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承業(yè),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跟我押鏢嗎?”
陳承業(yè)愣了一下,隨即點頭:“記得,那年我十二歲,跟您去山西送一批瓷器。路上遇到了劫道的,您讓我躲在鏢車里,自己帶著鏢師跟他們周旋。后來您肩上中了一刀,還是把貨安全送到了?!?/p>
“嗯,”陳遠輕輕應了一聲,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那天晚上,你抱著我的胳膊哭,說以后再也不跟我押鏢了,怕我出事。”
“那時候小,不懂事。”陳承業(yè)的眼眶熱了。
“不,你那時候懂事?!标愡h轉過頭,看著他,“我這輩子,走南闖北,押過的鏢不計其數。有值錢的珠寶,有救命的軍糧,也有尋常百姓的針頭線腦。我沒賺過一分虧心錢,沒負過一個信任我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