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暖,粗茶香
陳遠揣著銀子出門時,晨光已漫過柳府的青磚院墻。初秋的風裹著桂花香,拂過墻頭上垂落的藤蔓,將幾片泛黃的葉子吹得打了個旋。他沒去常去的那家“錦繡綢緞莊”——往日柳如氏愛去那兒挑綾羅,如今日子雖不似從前闊綽,卻也有別樣的踏實。他反倒繞了兩條街,往城南的“福順布莊”去——是柳如氏昨日收拾舊衣時提的,說這家鋪子的棉布織得密,過冬做夾襖暖和,價也公道。
布莊剛卸下門板,掌柜的正拿著雞毛撣子,踮著腳撣柜臺頂上的灰,見陳遠進來,忙停下手里的活計:“陳鏢師早啊,是來扯布?”陳遠點點頭,剛報出“要扯兩匹棉布,做件夾襖和短打”,里間忽然傳來個尖細的聲音,像碎瓷片刮過木桌:“喲,這不是陳鏢師嗎?怎么如今也瞧得上粗棉布了?”
陳遠抬頭,只見一個穿灰布短褂的婦人從里間走出來,頭發(fā)用青布巾扎著,鬢角別著朵褪色的絨花——是柳家從前的仆婦李媽。從前柳如氏待她最是寬厚,冬日里給她做棉襖,端午還讓她帶些粽子回鄉(xiāng)下,可去年柳家遭了難,老爺被冤入獄,家產(chǎn)被抄,李媽趁亂卷了柳如氏的兩支銀釵和半匹綢緞,連夜就走了,如今倒在布莊幫工,倒像是忘了從前的情分。
陳遠眉頭微蹙,沒接話。李媽卻得寸進尺,湊到柜臺前,眼神在陳遠身上掃來掃去,像是要找出些寒酸的痕跡:“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陳鏢師。說起來,柳夫人如今怕是連綾羅邊都摸不著了吧?也是,跟著陳鏢師跑鏢過日子,粗茶淡飯的,委屈了咱們從前的柳大小姐了?!?/p>
這話像針似的,密密麻麻扎在陳遠心上。他攥緊了手里的錢袋,青布錢袋被捏得變了形,指節(jié)泛白。他本不是愛計較的人,可李媽踩著柳如氏的難處挖苦,讓他胸口像堵了團火。掌柜的見狀,趕緊放下雞毛撣子打圓場:“李姐快別亂說,陳鏢師是來買布的,我這就給您挑最好的棉布——上個月剛到的新貨,織得比別家密,做夾襖最暖和?!闭f著就去翻柜臺后的布卷。
李媽卻沒打算停嘴,還想再說些什么,門外忽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伴著竹籃提手晃動的輕響。陳遠轉(zhuǎn)頭,看見柳如氏站在門口,身上穿的還是去年的青布衫,洗得有些發(fā)白,卻漿洗得平整。她手里提著個竹籃,里面裝著剛從集市買的新鮮蔬菜,綠油油的菠菜,還有兩個圓滾滾的蘿卜,沾著些晨露。
柳如氏也看見了李媽,腳步頓了頓,眼尾的余光掃過李媽鬢角的絨花,卻沒像陳遠想的那樣動氣——換作從前,她或許會紅著眼眶爭辯,可如今經(jīng)歷了太多,倒沉得住氣了。她只對著掌柜的淡淡道:“掌柜的,我來取昨日定的針線,要那種細棉線,縫棉衣用的?!?/p>
李媽見了柳如氏,臉上的得意僵了僵,像是沒想到柳如氏會這么平靜??伤煊?,還是撇著嘴說:“夫人如今倒會過日子了,連針線都要自己買。想當年在柳府,針線丫鬟圍著您轉(zhuǎn),哪用您自己動手?”
柳如氏沒看她,接過掌柜遞來的紙包——里面裝著幾軸棉線,還有一根磨得光滑的鋼針——她把紙包放進竹籃,轉(zhuǎn)頭對陳遠柔聲道:“布挑好了嗎?要是沒選好,咱們再看看,不急?!彼穆曇艉茌p,像晨光里的溪水,慢慢淌過,反倒讓李媽的刻薄話落了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陳遠心頭的火氣,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散了。他看著柳如氏眼底的平靜,像是看見了去年寒冬,她坐在破廟里,就著雪水給他縫補鏢服的模樣——那時日子更難,她卻從沒抱怨過一句。他指著柜臺后的青棉布,那棉布是淡青色的,布面上織著細密的暗紋:“就這個,給她做件夾襖。再給我扯塊深灰的,做件短打,跑鏢穿方便。”
掌柜的麻利地應著,拿出尺子量布,剪刀“咔嚓”一聲,裁得整整齊齊。李媽站在一旁,看著柳如氏和陳遠的模樣,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原以為柳如氏會過得凄凄慘慘,可如今看她眉眼間的安穩(wěn),倒比自己強多了。最后她沒再說話,悻悻地躲進了里間,連手里的活計都忘了拿。
付了錢,陳遠提著布卷,柳如氏提著竹籃,兩人并肩走出布莊。晨光正好,落在柳如氏的發(fā)梢,鍍上一層淺金。她才輕聲說:“別跟她置氣,她不過是看著咱們?nèi)缃襁^得安穩(wěn),心里不自在。日子是咱們過的,好壞自己知道,不用跟旁人說?!?/p>
陳遠“嗯”了一聲,伸手接過她手里的竹籃——竹籃有些沉,她的手腕細,提久了怕是會酸。指尖碰到她的手,溫溫的,不像初秋的風那樣涼,倒像這晨光,踏實又暖。兩人沿著青石板路往回走,路邊的桂樹落了些花瓣,沾在柳如氏的衣角,她也沒察覺,只跟陳遠說:“今日買了些菠菜,中午給你做菠菜豆腐湯,再蒸個雞蛋,你跑鏢辛苦,得補補?!?/p>
陳遠聽著,心里暖暖的。他從前是個粗人,跑鏢走南闖北,吃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記著他愛吃什么,會在他出門時叮囑他小心,回來時端上熱飯。他轉(zhuǎn)頭看了眼柳如氏,她正低頭看著腳下的路,嘴角帶著淺淺的笑,那樣的笑容,比他見過的任何綾羅綢緞都要好看。
快到柳府時,迎面走來個賣糖人的老漢,挑著個擔子,擔子上插著些五顏六色的糖人,有孫悟空,還有小兔子。柳如氏看見,腳步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些懷念——從前她小時候,父親常給她買糖人,那時她總挑兔子形狀的。陳遠看在眼里,停下腳步,對老漢說:“要個兔子形狀的糖人?!?/p>
老漢應著,拿起小銅勺,舀了些融化的糖稀,在石板上飛快地畫著,不一會兒就畫出個兔子糖人,插上竹簽遞過來。陳遠接過,遞給柳如氏:“拿著,路上吃?!?/p>
柳如氏愣了愣,接過糖人,糖稀還帶著些溫度,映著晨光,亮晶晶的。她咬了一小口,甜絲絲的,甜到了心里。她忽然想起去年最難的時候,她和陳遠躲在破廟里,除夕夜只有一個冷饅頭,陳遠卻把饅頭掰了大半給她,說自己不餓。那時她就知道,這個男人雖然話不多,卻會把最好的都給她。
兩人回到柳府,推開院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還沒落葉,枝葉繁茂。柳如氏把竹籃放進廚房,出來時看見陳遠正把布卷放在石桌上,仔細地展開看。她走過去,指著青棉布說:“這布顏色好看,做夾襖正好,冬天穿在里面,外面再套件棉襖,就不冷了?!?/p>
陳遠點點頭,又拿起深灰色的棉布:“這布結(jié)實,跑鏢時穿,不容易磨破?!彼鋈幌肫鹗裁?,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小塊銀子,還有一支銀簪——銀簪很簡單,沒有花紋,是他前幾日在集市上買的,想著柳如氏如今只有一支舊簪子,該添件新的。
他把銀簪遞給柳如氏:“前幾日路過首飾鋪,看見這個,覺得你戴好看。”
柳如氏接過銀簪,銀簪冰涼,卻讓她心里暖暖的。她眼眶有些紅,卻笑著說:“浪費錢做什么,我有舊簪子就夠了?!弊焐线@么說,卻還是把銀簪小心地放進了首飾盒里——那首飾盒是從前柳府剩下的,如今里面只裝著這支新銀簪,還有一支父親送她的舊銀釵,卻比從前裝滿金銀珠寶時還要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