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老周頭時,糧站的工作人員小李皺了皺眉,“大爺,您這木車裝得也太少了,下次還是找個拖拉機吧,省得跑一趟。”
老周頭沒說話,只是把玉米面袋遞過去。小李稱了稱,在本子上記了數,然后把糧本還給老周頭,“行了,下一個?!?/p>
周建軍幫著把空車斗拉到旁邊,“爹,咱們回吧?!?/p>
老周頭沒動,他看著糧站院子里的輪印——拖拉機的輪印又寬又淺,橡膠的痕跡很明顯;而他的木車輪印,窄窄的,帶著鐵圈的棱角,在水泥地上只留下淡淡的一道。他突然覺得,這木車好像有點多余了。
往回走時,天已經黑了。月亮升起來,灑在土路上,把木車的輪印照得清清楚楚。老周頭拉著車,步子慢了些,周建軍跟在后面,也沒說話。
走到塬上的岔路口時,老周頭突然停住了?!敖ㄜ?,你看,”他指著土路,“這輪印,多清楚?!?/p>
周建軍順著爹的手指看過去,月光下,木車的輪印像兩條銀色的線,從他們腳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村子,把黑夜都分成了兩半。
“爹,”周建軍突然開口,“明天我去農機站問問,看看能不能給木車裝個橡膠輪胎,這樣走水泥路就不震了?!?/p>
老周頭愣了愣,然后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好,裝個橡膠輪胎,咱這木車還能再用幾年?!?/p>
四
第二天一早,周建軍就去了農機站。回來時,手里拿著兩個橡膠輪胎,還有些零件。老周頭在院子里等著,已經把木車拆得差不多了,車轱轆放在地上,輪軸擦得干干凈凈。
父子倆蹲在院子里,一起給木車裝輪胎。周建軍拿著扳手擰螺絲,老周頭在旁邊遞零件,時不時指點兩句,“螺絲要擰緊,不然走起來會晃?!?/p>
“知道了,爹?!敝芙ㄜ姂?,手上的動作沒停。他看著爹的手,在裝輪胎的時候,比平時穩(wěn)多了,好像這木車不是件舊物,而是個寶貝。
裝完輪胎,老周頭拉著木車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橡膠輪胎走在水泥地上,沒了之前的“咯噔”聲,平穩(wěn)了很多。木車的輪印也變了,不再是之前的鐵圈痕跡,而是寬寬的橡膠印,在院子里繞了個圈,像個圓滿的句號。
“不錯,”老周頭點點頭,“這樣走水泥路也不怕了?!?/p>
周建軍看著爹的樣子,突然覺得心里敞亮了。他之前總覺得木車太舊,跟不上時代,可現在才明白,爹舍不得的不是木車本身,而是木車承載的那些時光——拉過的糧,送過的人,走過的路,還有那些深深淺淺的輪印,都是家里的記印。
過了幾天,村里要修水渠,需要拉石頭。老周頭拉著裝了橡膠輪胎的木車,第一個去了工地。木車的輪印在工地上的土路上軋得很深,裝滿石頭的車斗穩(wěn)得很,老周頭拉著車,步子還是那么穩(wěn),只是脊梁骨好像比之前直了點。
小李從工地路過,看見老周頭的木車,驚訝地說:“大爺,您這木車改得不錯啊,比之前好用多了?!?/p>
老周頭笑了笑,“老物件,修修還能用。”
小李點點頭,“是啊,老物件有老物件的好,有念想。”
老周頭沒說話,只是拉著木車繼續(xù)往前走。陽光照在木車的轅桿上,亮得晃眼,木車的輪印在土路上延伸著,像一條長長的線,把過去和現在連在了一起。
五
秋收后的第三個月,村里通了公路。通車那天,全村人都去了,老周頭也拉著木車去了。公路又寬又平,黑色的柏油路面像塊黑綢子,木車的橡膠輪胎走在上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周建軍開著新買的三輪車,停在老周頭旁邊,“爹,咱們去塬上轉轉?”
老周頭點點頭,拉著木車跟在三輪車后面。公路兩旁的麥子已經綠油油的,風一吹,像波浪似的。木車的輪印在柏油路上很淡,幾乎看不見,可老周頭好像能看見似的,每一步都踩得很準。
走到塬頂時,老周頭停住了。他看著遠處的村子,看著公路上的車來車往,看著自己的木車,突然說了句:“這木車,以后還能拉孫子上學。”
周建軍愣了愣,然后笑了,“是啊,等您有了孫子,就讓他坐這木車,咱們拉著他去鎮(zhèn)上上學?!?/p>
老周頭點點頭,眼睛里亮閃閃的。他拉著木車,在塬頂上走了一圈,木車的輪印在柏油路上輕輕劃過,像是在給這片土地留下個記印。風從耳邊吹過,帶著麥子的清香,老周頭覺得,這木車還能陪他走很多路,還能軋出很多很多的輪印,那些輪印,會像家里的日子一樣,穩(wěn)穩(wěn)地,一直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