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新生計
林深踩著晨露再次登上莫干山時,青石板路縫隙里的青苔正沾著細碎的光。他站在那座民國老宅的雕花門樓前,指尖撫過門環(huán)上磨得發(fā)亮的銅紋,三天前簽下租約時的震顫仍在掌心。手機屏幕上,三十天后的奠基儀式日期被紅筆圈成了燃燒的太陽,他深吸一口氣,帶著山間草木氣息的風灌入肺腑,像是某種古老的應允。
“林總,張老師的車剛過牌坊。”小陳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來,帶著電流的滋滋聲。林深轉身時,正看見穿亞麻襯衫的老者背著帆布包站在銀杏樹下,放大鏡后的眼睛正貪婪地打量門楣上的磚雕。那些“耕讀傳家”的字樣已被歲月啃噬得模糊,卻仍能辨認出每一筆刻痕里的鄭重。
“雀替上的纏枝紋是民國初年的樣式?!睆埑幍氖种篙p輕叩擊著木雕,“你看這朵牡丹的花瓣,收尾處有西洋卷草的影子,原主人定是留過洋的。”他忽然轉身,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但東邊那根立柱已經(jīng)空了,白蟻蛀的。保留外立面,意味著要把整座宅子的骨架拆開重搭,成本會吃掉你三成預算?!?/p>
林深彎腰撿起片銀杏葉,脈絡在晨光里清晰如圖紙?!吧现艿刭|隊來測過,地基是整塊花崗巖,比現(xiàn)在的鋼筋混凝土還結實?!彼麖谋嘲锍槌龇狐S的房契復印件,紙頁邊緣已經(jīng)發(fā)脆,“1937年建的,原主人叫沈敬之,留法學建筑的。你看西廂房那扇窗,傾斜角度剛好避開正午的強光,卻能接住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張硯的眼睛亮了,他突然扯下背包拉鏈,翻出本牛皮筆記本。里面夾著泛黃的老照片,是二十年前他在同濟讀研時拍的江浙民居?!爱敃r我的畢業(yè)論文就寫沈敬之,”他指著照片里的飛檐,“他最擅長把中式天井和法式壁爐結合,沒想到今天能見到真跡?!?/p>
會議室設在臨時搭建的板房里,長條桌很快被圖紙和文件淹沒。運營主管周敏把客群分析報告推到中央,紅色熒光筆在“30-45歲高知家庭”字樣上洇出淡淡的暈?!澳缮浆F(xiàn)在的高端民宿分兩派,”她點著表格里的數(shù)據(jù),“要么像五星級酒店那樣擺著假古董,要么故意搞得破破爛爛賣情懷。我們要做的是‘可觸摸的鄉(xiāng)愁’——客人既能在智能馬桶上刷手機,又能在天井里看見螢火蟲落在青苔上。”
營銷總監(jiān)阿Ken突然把馬克筆拍在桌上,塑料筆帽彈起來又落下。“我反對這種老掉牙的調(diào)調(diào)!”他指著設計師剛畫的水墨風草圖,“上個月杭州那家‘侘寂電競民宿’,把枯山水庭院和電競房打通,開業(yè)就被小紅書博主刷爆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要的是沖突感。”
爭論聲里,林深起身走到板房外。老宅后院的石磨旁,幾個村民正蹲在竹筐前擇毛豆,翠綠的豆莢沾著晨露,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清脆如鈴。他忽然想起在大理住過的那家民宿,暴雨夜停電時老板端來的煤油燈,玻璃罩上的劃痕被火苗映得像條游動的魚——那瞬間的溫暖,比任何精心設計的裝飾都動人。
“張老師,”他轉身時帶進來幾片銀杏葉,“能不能把所有老木梁都保留下來,但在梁上裝軌道燈?燈光打在木紋上,會像流水淌過石頭。”他又轉向周敏,“早餐就用后山的春筍和王嬸養(yǎng)的土雞蛋,但餐具得用景德鎮(zhèn)的設計師款,粗陶碗沿帶點不規(guī)則的缺口那種?!弊詈罂聪虬en時,他眼里的笑意漫了出來,“你去聯(lián)系安吉的竹編非遺傳承人,閣樓改造成體驗區(qū),客人編的籃子可以刻上名字帶走?!?/p>
張硯的鉛筆在圖紙上疾走,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很快,新的方案在紙頁上生長出來:三進院落的格局原封不動,第一進的堂屋保留八仙桌,桌面嵌入電子屏展示房態(tài),桌腿卻故意留著孩童刻下的歪扭劃痕;第二進的廂房改成親子房,雕花大床配著可升降的兒童護欄,護欄布料用的是藍印花布;第三進的柴房推倒重建,用玻璃和鋼結構搭成茶室,抬頭能看見完整的星空,下雨時還能聽見雨打玻璃的脆響。
“水電改造是塊硬骨頭?!笔┕り犂侠疃自陂T檻上,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這些老墻都是夯土的,開槽就塌。電線水管只能走明線,難看?!?/p>
林深指著墻角的排水溝,那里還留著民國時期的青石板。“找竹匠做些粗竹筒,把管道藏在里面,沿著屋檐走。冬天會結霜,竹筒上的白霜會像給老宅鑲了道銀邊?!彼鋈幌肫鹗裁?,從背包里掏出個鐵皮盒,里面是他在景德鎮(zhèn)淘的青花瓷磚,“衛(wèi)生間墻面就用這個,魚藻紋的,和老木頭配在一起,像把一汪春水搬進了屋里?!?/p>
周敏忽然笑出聲,手里的筆記本嘩啦作響?!白蛱旄鯆鹆奶欤f這宅子以前鬧過鬼呢。”見眾人驚訝,她翻到某頁,上面畫著簡單的思維導圖,“正好做個‘老宅秘聞’活動,請村里的老人來講故事。我們準備些牛皮本,讓客人寫入住體驗,年底結集出版,每本都蓋個‘拾光’的章?!?/p>
阿Ken立刻摸出手機,屏幕在陽光下亮得刺眼。“我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攝影團隊,拍組‘古今同框’的片子。找個穿漢服的模特,坐在老藤椅上用筆記本電腦,背景就是那扇雕花窗。文案我都想好了——‘百年前的月光,正照著你的朋友圈’?!?/p>
暮色漫進板房時,張硯的圖紙已經(jīng)鋪滿了半張桌子。最末那張的角落,有人畫了只蜷在暖氣片上的貓,胡須都根根分明——那是林深特意要求的,他考察時總看見只橘貓臥在老暖氣片上,陽光把它的影子拓在墻上,像幅流動的畫。
“明天去蘇州選木料?!睆埑幇褕D紙折成整齊的方塊,“被白蟻蛀空的椽子,得用同批次的老杉木替換。我認識個老木匠,他能調(diào)出和舊木頭發(fā)色一模一樣的漆?!?/p>
林深送眾人出門時,山風正卷著銀杏葉掠過天井。阿Ken突然回頭,風掀起他的衛(wèi)衣帽子:“對了,這地方得有個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