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井里的回聲
展廳的晨光總帶著點特殊的質(zhì)感,像被絲綢濾過似的,軟軟地鋪在漢代陶井模型上。陶井不算大,半人高的樣子,青灰色的陶壁上布滿細密的繩紋,是兩千年前工匠們一圈圈盤筑時留下的指紋,被時光焐成了堅硬的記憶。陶井頂端的木質(zhì)井架已有些褪色,滑輪軸上還留著模擬繩索摩擦的淺痕,仿佛昨夜剛有人提過水桶。
陳默站在展柜側(cè)面,手里的牛皮本子攤開著,筆尖懸在紙面三毫米處。他喜歡在開館前的半小時來這里,看晨光如何一寸寸爬上文物的輪廓。今天有些不同,研學(xué)團的孩子們像剛出籠的雛鳥,穿著統(tǒng)一的淺藍色研學(xué)服,背著印著“探秘古文明”字樣的小背包,嘰嘰喳喳地圍在陶井周圍時,他的筆尖終于落了下去,先勾勒出陶井的弧線,又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
“這是轱轆吧?我爺爺家的井就有!”男孩亮亮舉著研學(xué)手冊跳起來,手冊上的插圖正印著漢代井架復(fù)原圖,圖中穿粗布短打的農(nóng)夫正彎腰搖著轱轆,木桶在井口晃出細碎的水花。他的運動鞋后跟沾著草屑,是今早在博物館后院的草坪上追逐時蹭到的。
“不對不對,”扎羊角辮的女孩歪著頭反駁,她的發(fā)繩上系著兩個粉色絨球,說話時絨球跟著晃,“這上面沒有繩子,肯定是用手搬的!”她伸手想去指陶井頂端的滑輪,被老師輕輕按住手腕——展柜的玻璃上貼著“禁止觸摸”的標識,是用仿漢代隸書體寫的。
吵嚷聲里,有個扎高馬尾的小姑娘悄悄退到了展柜另一邊。她叫林小滿,淺藍色的研學(xué)服袖口沾著點赭石色顏料,是今早臨摹漢代壁畫時蹭上的。她的背包拉鏈沒拉嚴,露出半截畫著井臺的素描本。此刻她沒加入爭論,只是仰著頭看陶井壁上的紋路,那些交錯的繩痕像某種密碼,在晨光里明明滅滅,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像是被誰的手指反復(fù)摩挲過。
忽然,她踮起腳尖,把右邊的耳朵輕輕貼在了冰涼的玻璃上。玻璃被中央空調(diào)吹了整夜,帶著沁人的涼意,隔著這層透明的屏障,她的耳廓剛好抵住陶井的弧形外壁。周圍的喧鬧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孩子們的吵嚷、老師的講解、遠處保安巡邏的腳步聲,都像退潮的海水般漫遠了。
林小滿閉著眼,長睫毛在玻璃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像停著兩只振翅欲飛的小蝴蝶。三十秒后,她猛地睜開眼,睫毛掃過玻璃,留下幾不可見的痕跡。她轉(zhuǎn)身朝老師的方向跑過去,白色運動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輕快的聲響,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李老師!李老師!我聽見了!”
帶隊的李老師正給幾個孩子講井渠技術(shù),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指尖點著手冊上的坎兒井剖面圖:“漢代的井不只是用來喝水的,還能灌溉農(nóng)田。你們看這些地下渠道,像不像大地的血管?”聞言她笑著蹲下身,研學(xué)服的衣擺落在地上,沾了點灰塵。陽光落在她耳后的碎發(fā)上,亮得像撒了把金粉。
“水響!”小滿的手指著陶井,眼睛亮得驚人,瞳孔里映著陶壁的青灰色,“井里面有水在響,嘩啦嘩啦的,像小溪流!還有……還有木桶碰到石頭的聲音!”她的聲音有點發(fā)顫,不是害怕,是激動,像握著顆滾燙的秘密。
孩子們頓時炸開了鍋,像被風(fēng)吹動的蒲公英,紛紛涌到展柜邊,爭先恐后地把耳朵貼上去。
“我聽聽!我聽聽!”梳著丸子頭的女孩擠開亮亮,辮子上的珍珠發(fā)卡蹭到玻璃,發(fā)出細碎的“叮?!甭暋?/p>
“哪里有聲音?。俊绷亮敛桓市牡匕讯滟N得更緊,鼻尖都快碰到玻璃了,“我只聽見你喘氣的聲音!”
“好像真的有……嗡嗡的?”戴眼鏡的男孩推了推滑落的鏡框,他的鏡片反射著陶井的影子,“像我奶奶家的老冰箱在響?!?/p>
李老師站起身,目光掠過孩子們此起彼伏的小腦袋,像掠過一片搖晃的麥穗。她的視線最后落在展廳角落的飲水機上,那是臺銀色的立式飲水機,出水口的紅燈亮著,像只醒著的眼睛,顯示里面儲滿了水。旁邊的紙杯架上,摞著一疊印著博物館logo的紙杯,杯口的褶皺里還沾著點昨天的水漬。
她走過去,輕輕按下了出水鍵。
“咕嚕——嘩啦——”
清澈的水流奔涌而出,撞在空紙杯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不大,卻像顆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間漾開了一圈漣漪。孩子們的注意力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紛紛轉(zhuǎn)過頭,有人已經(jīng)跑過去等著接水,小小的手掌在紙杯下方虛虛地護著,像在接住墜落的星光。
就在這時,站在陶井邊的小滿忽然“呀”了一聲。
“怎么了?”李老師走過去,手里還捏著那只接了半杯水的紙杯,水珠順著杯壁滑下來,滴在她的鞋面上,洇出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涼涼的,”小滿的指尖隔著玻璃,輕輕碰了碰陶井的繩紋,像在撫摸一只熟睡的小貓,“這里好像出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