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之蹲在考古工地的探方邊,指尖剛觸到銅鼎邊緣,就被午后的日頭燙得縮了縮手。黃土里露出來的三足還沾著未清理的陶片,綠銹在陽光下泛著暗金,像給這兩千多年的器物裹了層舊紗。
“陳教授,碳十四結果出來了,西周中期的,比咱們預估的早了一百年?!毖芯可≈鼙е鴪蟾媾苓^來,帆布褲腿沾著泥點,“而且鼎腹里那層附著物,化驗出有粟米和獸骨的殘留,應該是祭祀用的禮器?!?/p>
陳望之沒應聲,只從工具袋里摸出軟毛刷,小心翼翼掃過鼎耳上的饕餮紋。紋路里還嵌著細土,刷一下,就有細碎的土粒落在他的卡其色工裝上。這是他在豫西這片遺址待的第三個月,從春寒料峭挖到暑氣蒸騰,終于等來了這個“大家伙”——直徑近一米的青銅鼎,雖少了一只鼎足,卻仍是這片周代聚落遺址里最重磅的發(fā)現(xiàn)。
“先別聲張,”他直起身,后腰傳來一陣酸痛,“通知保護組把恒溫箱運過來,這鼎不能暴曬,也不能急著起吊,得先做現(xiàn)場加固?!?/p>
小周應著跑開時,陳望之的手機響了。屏幕上跳著“妻子”的名字,他走到遮陽棚下接起,聲音不自覺放軟:“曼曼,今天怎么這么早打電話?”
“你還說呢,兒子剛才問,爸爸是不是把家忘在工地上了?!彪娫捓飩鱽砹致男β?,夾雜著兒子陳諾敲積木的聲響,“他畫了張畫,說要給你寄過去,畫的是‘爸爸挖大鼎’,鼎上還畫了個奧特曼?!?/p>
陳望之失笑,指尖在褲兜里摩挲著,摸到一塊上周從探方里撿的陶片——邊緣磨得光滑,像是古人用過的食器殘片。“等鼎穩(wěn)定下來,我就回去陪你們兩天?!彼f,目光又飄向那尊半埋在土里的銅鼎,“這次的發(fā)現(xiàn)很重要,可能能填補西周早期禮制研究的空白。”
“我知道重要,”林曼的聲音頓了頓,“但你也得注意身體,上次視頻,我看你眼底的血絲都快連成網了。對了,媽讓我給你寄了箱藿香正氣水,還有她腌的芥菜,已經發(fā)順豐了,估計明天到?!?/p>
掛了電話,陳望之望著遠處的麥田出了會兒神。麥浪翻涌著,風里帶著麥香,和鼎腹里殘留的粟米氣息隱隱呼應。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還是個跟著導師跑工地的學生,第一次見青銅鼎時,也是這樣蹲在邊上,看導師用毛刷細細清理,聽導師說:“青銅器不只是文物,是古人的生活,是他們的信仰,你摸著它,能感覺到它還帶著當時的溫度?!?/p>
那時他不懂,只覺得銅器冰涼堅硬。直到后來,他在陜西挖過一座戰(zhàn)國墓,墓里的青銅燈盞里還留著燈油的痕跡,燈光仿佛還在眼前晃;在山西清理過一組漢代銅釜,釜底的煙炱厚得能刮下來,像是剛從灶上挪開。慢慢才明白,那些銹跡斑斑的金屬里,藏著的是煙火氣,是一代代人的日子。
傍晚時,保護組到了。幾個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圍著銅鼎搭建恒溫棚,測濕度、調溫度,忙到天黑透,才把鼎周圍的泥土清理干凈。陳望之戴著頭燈,看著完整的鼎身露出來——鼎腹上刻著三道弦紋,饕餮紋的眼睛已經模糊,但仍能看出當時工匠的細致。最讓他驚喜的是,鼎內壁靠近底部的地方,竟有幾個模糊的銘文,雖然只有三個字,卻足以讓考古界震動。
“陳教授,銘文初步判斷是‘伯作寶’,”負責銘文解讀的老鄭湊過來,頭燈的光在鏡片上晃,“‘伯’應該是貴族的稱號,這鼎可能是某個伯級貴族鑄造的禮器?!?/p>
陳望之點點頭,伸手碰了碰鼎壁。夜里的銅鼎涼了些,但指尖仍能感覺到一種溫潤,不是金屬的冷硬,倒像是曬過太陽的石頭,還留著余溫。他忽然想起兒子畫的奧特曼,忍不住笑了——兩千多年前的人,在鑄造這鼎時,會不會也想著,要給后世留下點什么?是對祖先的敬畏,還是對子孫的期盼?
第二天一早,順豐的包裹到了。陳望之在遮陽棚里拆箱,芥菜的咸香撲面而來,藿香正氣水的標簽上,母親還用紅筆寫了“每日一支”。他拿了瓶揣進兜里,剛要去鼎那邊,就看見小周跑過來,臉色發(fā)白:“陳教授,鼎……鼎好像有點問題。”
他心里一緊,快步走到恒溫棚。只見銅鼎的裂縫處,滲出了一點淡綠色的液體,像是銹跡溶解后的樣子。保護組的人正圍著鼎討論,臉色都很凝重。
“是應力腐蝕,”組長李工指著裂縫,“可能是因為現(xiàn)場溫度變化太快,加上鼎本身有老傷,導致銹層下的金屬發(fā)生了化學反應?!?/p>
陳望之蹲下來,看著那點綠色液體,心沉了下去。這尊鼎已經很脆弱了,要是再發(fā)生腐蝕,之前的努力可能就白費了。他摸出手機,想給林曼打個電話,卻又放下了——不能讓她擔心。
“先降低棚內濕度,用緩蝕劑處理裂縫,”他深吸一口氣,“老鄭,你聯(lián)系省博的實驗室,看看能不能盡快安排無損檢測,我要知道鼎內部的腐蝕情況。小周,你整理一下這幾天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尤其是溫度變化曲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