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399集：陶俑的衣角（第1頁）

陶影與裙擺

省博的唐代展廳總是比別處靜些，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過展柜玻璃，在地面投下長而薄的光斑，像誰鋪開的半匹舊綾羅。小蘇踮著腳走過去時，軟底舞鞋蹭過地磚，沒發(fā)出一點聲響——這是她多年練舞的習慣，連呼吸都要收著勁兒，生怕驚擾了什么。

展柜里的樂舞陶俑就立在光影中央。通身是淡青的釉色，歲月在俑身上爬過，留下幾道淺褐的開片，像老瓷碗上溫柔的裂紋。陶俑梳著雙環(huán)望仙髻，殘存的彩繪依稀能看出是石榴紅的發(fā)帶，衣擺是典型的唐代高腰襦裙樣式，下擺向外撒開，弧度翹得恰到好處，像被瞬間定格的風。它的右臂微微抬起，左臂自然垂落，膝蓋微屈，分明是個舞蹈進行到一半的姿態(tài)，仿佛下一秒就要旋身、踢腿，讓裙擺再飛高些。

小蘇站在展柜前，忘了手里還攥著剛買的文創(chuàng)書簽。她是市歌舞劇院的古典舞演員，前幾天剛結(jié)束《唐宮夜宴》的巡演，身上還帶著未散的妝氣——眼角殘留的金箔亮片，被陽光照得閃了閃，竟和陶俑發(fā)髻上的裝飾微光，有了幾分呼應(yīng)。

“這姿態(tài)……是《胡旋舞》的起勢吧？”她輕聲說，聲音輕得像怕吵醒陶俑。指尖不自覺地抬起來，跟著陶俑的右臂劃出一道弧線，肩膀微微下沉，腰腹往里收，這是她練了無數(shù)次的動作，肌肉早就形成了記憶?？山裉熳銎饋恚瑓s總覺得差了點什么。她盯著陶俑的裙擺，那弧度太特別了，既不是她常跳的《霓裳羽衣舞》的飄逸，也不是《踏歌》的靈動，而是帶著股勁兒，像旋轉(zhuǎn)到最快時，裙擺被離心力甩出去的瞬間，繃得緊實，又透著股自在。

小蘇往后退了兩步，拉開距離。展廳里沒什么人，只有保潔阿姨在遠處拖地，水聲隱約傳來。她深吸一口氣，雙腳并攏，像在舞臺上準備起舞那樣。音樂在她心里響起來——是她自己編的一段唐舞配樂，鼓點輕快，琵琶聲脆。她跟著心里的節(jié)奏，慢慢抬起手臂，膝蓋微屈，然后猛地旋身。

裙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她今天穿的是條米白色的練功裙，料子輕薄，旋轉(zhuǎn)時會自然散開。當她轉(zhuǎn)到第三圈，視線掠過展柜時，忽然頓住了——她的裙擺弧度，竟和陶俑那定格的衣角，嚴絲合縫地疊在了一起。

陽光剛好把她的影子投在展柜旁的白墻上，陶俑的影子也落在上面。兩個影子交疊著，她轉(zhuǎn)，陶俑的影子也跟著轉(zhuǎn)，仿佛陶俑活了過來，正和她一起跳舞。小蘇的心跳漏了一拍，腳下的動作慢下來，最后停在一個與陶俑幾乎一致的姿態(tài)上。

“它當年跳舞時，裙子也這么飛吧？”她對著陶俑輕聲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指尖輕輕碰了碰展柜玻璃，冰涼的觸感傳來，卻沒讓她清醒，反而讓她想起巡演時，燈光落在舞臺上的溫度。那時她穿著繁復的唐裝，裙擺上繡著纏枝蓮，旋轉(zhuǎn)時，觀眾的掌聲像潮水一樣涌來?？纱丝蹋谶@安靜的展廳里，只有她和一尊千年陶俑，沒有掌聲，沒有燈光，卻讓她覺得，自己離“唐舞”更近了些。

她想起小時候?qū)W舞的日子。那時老師總說，跳古典舞不能只學動作，要懂“魂”。她一直不懂，直到第一次看《唐宮夜宴》的文物復原圖，看到那些樂舞俑的姿態(tài)，才隱約有了點感覺。后來進了劇院，她翻遍了圖書館里的唐代舞蹈文獻，看了無數(shù)次敦煌壁畫的舞姿，可總覺得隔著一層紗，摸不透唐代舞者那種“自在又張揚”的勁兒。

今天，這層紗好像被風吹開了。

小蘇又試著跳了一遍。這次她沒按自己熟悉的節(jié)奏，而是盯著陶俑的姿態(tài)，慢慢調(diào)整手臂的角度、腰腹的力度。陶俑的左臂垂落時，不是完全放松的，而是帶著一點提勁，像要隨時配合身體旋轉(zhuǎn)；它的膝蓋彎曲程度，比她平時跳的要深些，這樣旋轉(zhuǎn)時才更穩(wěn)，裙擺也能甩得更開。她一點點模仿，手臂酸了也沒在意，額頭上滲出細汗，貼在鬢角。

“姑娘，你這舞跳得真好看。”保潔阿姨拖完地，站在不遠處笑著說，“跟這俑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小蘇停下動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姨，我在學它的動作呢?！?/p>

“難怪呢，”阿姨走近了些，指著陶俑說，“我天天在這拖地，看這俑看了好幾年，總覺得它要動起來似的。今天看你一跳，倒真像它活了?！卑⒁填D了頓，又說，“前陣子有個老教授來，說這俑是從西安出土的，當年陪葬的墓里，還有好多樂器俑呢，說不定當年啊，它就是跟著音樂跳舞的。”

小蘇心里一動。她之前查資料時，看到過唐代墓葬中常有樂舞俑群，有的吹笛，有的彈琵琶，有的起舞，像是把一場盛大的宮廷宴樂，永遠留在了地下。眼前這尊陶俑，會不會也有過一起跳舞的“伙伴”？它當年旋轉(zhuǎn)時，身邊是不是也有清脆的樂聲？那些樂手俑，會不會正看著它的裙擺飛揚，手指在樂器上飛快地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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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一次旋身，這次跳得更投入了。心里的音樂不再是她自己編的那段，而是多了些鼓點和笛音，像從千年之前傳過來的。她的裙擺一次次掠過地面，影子在墻上與陶俑的影子重疊、分離，又重疊。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像真的聽到了琵琶聲，看到了燭火搖曳的宮殿，看到了和她穿著一樣襦裙的舞者，正和她一起旋轉(zhuǎn)，裙擺飛起來，像兩朵并蒂的花。

不知跳了多久，她停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展廳里多了幾個人。有個小女孩拉著媽媽的手，指著她和陶俑的影子，小聲說：“媽媽，你看，姐姐和俑俑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