絹帕記
一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過“錦繡閣”的玻璃柜臺,把一匹湖藍(lán)色的真絲照得像浸在水里。趙秀娥捏著竹尺的手頓了頓,眼角的皺紋里落進(jìn)些光斑,她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掛鐘,時針正卡在兩點(diǎn)半的位置。
“張?zhí)钠炫墼撋媳P扣了?!彼龑χ諝饽钸?,指尖在米白色的香云紗上劃過,針腳細(xì)得像春蠶吐的絲。案頭的銅鎮(zhèn)紙下壓著張裁剪紙樣,是朵半開的玉蘭花,紙邊已經(jīng)被摩挲得起了毛。
忽然有陣風(fēng)從后窗鉆進(jìn)來,卷起案上零碎的布頭。趙秀娥起身去關(guān)窗,瞥見展柜里那方明代絹帕的復(fù)原件——是上個月博物館的朋友送的,說是照著館藏的珍品仿的,連折痕里磨亮的絲線都做得分毫不差。
她伸手打開展柜的玻璃門,絹帕入手微涼,比她常用的杭綢要薄三分。指尖劃過那道最深的折痕時,指腹忽然傳來一陣細(xì)微的澀感,像摸著砂紙磨過的木頭。
“以前的姑娘藏心事,都靠這帕子折來折去。”趙秀娥的聲音在空蕩的店里蕩開,帶著點(diǎn)自己都沒察覺的悵然。她忽然想起十七歲那年,隔壁染坊的阿明哥送她的那方桃花帕,邊角被她攥得發(fā)皺,卻總舍不得用。
鬼使神差地,她把絹帕平鋪在案上,指尖按著記憶里的樣子折起來——先將右下角往中心折,再把頂端的邊角掖進(jìn)去,最后卷成個小小的方塊。當(dāng)最后一道折痕落定,她忽然“咦”了一聲。
展柜里原來的復(fù)原件上,那道被歲月磨亮的折痕,竟與她方才折出的痕跡嚴(yán)絲合縫,連邊角翹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風(fēng)又從窗縫鉆進(jìn)來,這次卷著片不知從哪飄來的玉蘭花瓣,落在絹帕的一角。帕角輕輕抖了抖,像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呵了口氣。
二
第二天一早,趙秀娥剛把店門拉開條縫,就聽見老主顧李太太的聲音:“趙師傅,我的那件墨綠旗袍,盤扣可得用珍珠的?!?/p>
李太太是這條街上出了名的講究人,去年做壽時定的旗袍,光是領(lǐng)口的滾邊就換了三次料子。趙秀娥引著她往里走,眼角的余光又瞥見展柜里的絹帕,不知是不是錯覺,那方帕子的折痕好像比昨天更深了些。
量尺寸的時候,李太太忽然盯著展柜笑:“那方帕子真別致,倒讓我想起我婆婆的嫁妝,也是這么塊月白色的絹帕,說是當(dāng)年她母親給她的,里面包著半根銀簪子?!?/p>
趙秀娥的手頓了頓:“哦?還有這說法?”
“可不是嘛?!崩钐闹讣庠诓A蟿澚藗€圈,“我婆婆說,以前的姑娘家,有話不好直說,就把心事包在帕子里。她當(dāng)年跟我公公定親,就是靠帕子里包的蓮子——取‘連生貴子’的意思?!?/p>
竹尺從李太太的肩頭滑到腰間,趙秀娥忽然想起昨天折帕子時的觸感。她低頭在記尺寸的本子上劃了道線,筆尖在紙頁上洇出個小小的墨點(diǎn),像滴沒擦干的眼淚。
送走李太太,店里又安靜下來。趙秀娥沏了杯龍井,坐在案前對著絹帕發(fā)呆。她找出自己用了三十年的那方素色手帕,學(xué)著昨天的樣子折起來,折到第三下時,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樣子。
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說不出話,只是攥著她的手往枕頭底下按。她后來在枕套里摸出個小布包,里面是方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帕,包著半塊咬得不成形的麥芽糖——那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母親總說吃多了壞牙,卻總在趕集時偷偷買給她。
“原來折來折去的,不只是帕子啊?!壁w秀娥對著絹帕輕聲說,指尖再次撫過那道磨亮的折痕。這次她清楚地感覺到,絲線的紋理里好像藏著點(diǎn)什么,硬硬的,像裹著細(xì)小的顆粒。
她試著把絹帕重新展開,借著陽光仔細(xì)看,折痕深處似乎真有個極淡的印記,像用指甲掐出來的月牙形。
三
連著三天,趙秀娥每天都要把絹帕拿出來折一遍。每次折完,那道折痕都會與原件的痕跡完美重合,就像有雙看不見的手在引導(dǎo)她的指尖。
這天傍晚關(guān)店時,收廢品的老楊推著車從門口經(jīng)過,探頭進(jìn)來笑:“趙師傅還不下班?我今天收著個舊木匣子,里面墊著的布倒像是好料子?!?/p>
趙秀娥探頭看了眼,木匣子里的襯布是暗紋的緞子,邊角繡著褪色的纏枝蓮。“這是以前裝首飾的吧。”她伸手摸了摸,緞子的背面有層薄薄的漿,硬挺挺的像紙。
老楊咧著嘴笑:“趙師傅要是喜歡,就拿去玩。我看那布上還有個小口袋,縫得緊緊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