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蹲在祠堂門檻上抽煙時,指節(jié)粗的煙卷燒到了濾嘴,燙得他猛地甩了下手。煙蒂落在青石板縫里,濺起一點火星,很快被檐角滴下的雨打滅。這場雨從昨夜下到現(xiàn)在,把祠堂前那棵三百年的老樟樹澆得渾身發(fā)亮,也把他心里那點僥幸泡得發(fā)沉——今早開箱清點時,鎮(zhèn)祠的那方漢白玉印,印底多了道指甲蓋長的裂痕。
“叔,縣博物館的人到村口了?!敝蹲又苄”f雨衣跑過來,褲腳全是泥,“我瞅著那車印,是上次來拍紀錄片的那輛面包?!?/p>
老周掐滅煙屁股,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這方玉印是周家祖上傳下來的,青白色的玉身雕著纏枝蓮,印底刻著“周氏宗祠”四個篆字,光緒年間的縣志里都記著它的來歷。去年縣博物館來做普查,館長摸著玉印直嘆“品相完好”,說要是愿意登記為三級文物,能給祠堂申請修繕經(jīng)費。老周當時沒應,只說這是祖宗的東西,得在祠堂里鎮(zhèn)著。
可現(xiàn)在印底裂了。
昨天下午村里修族譜,幾個老人非要把玉印從樟木箱里取出來,說是要對著印譜核對字號。老周記得當時陽光正好,玉印放在供桌上,青白色的光映著族譜上的朱字,連最挑剔的三爺爺都點頭說“沒錯”。誰也沒碰過印身,收箱時他還特意裹了三層紅綢,怎么今早開箱就裂了?
“叔,要不就說……就說一直這樣?”周小兵搓著手,聲音發(fā)虛,“博物館的人又不是神仙,未必能看出新裂舊裂?!?/p>
老周沒說話,起身往祠堂里走。香案上的燭火被穿堂風晃了晃,他掀開樟木箱的一瞬,一股樟木混著紅綢的味道涌上來。玉印躺在紅綢里,青白色的玉身看著還是那樣溫潤,可指尖碰到印底時,那道裂痕的觸感硌得他心頭發(fā)緊——是新裂的,邊緣還帶著點玉屑的澀感,不像老裂那樣光滑。
“周老先生?”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穿藍色沖鋒衣的年輕人走進來,手里拿著個筆記本,“我是縣博物館的林舟,上次來普查過,您還記得嗎?”
老周趕緊把玉印裹好放回箱子,轉(zhuǎn)身時臉上堆起笑:“記得記得,小林同志,快坐。小兵,倒茶?!?/p>
林舟卻沒坐,目光落在樟木箱上:“這次來是想再給玉印拍幾張高清照片,館里要做地方文物數(shù)據(jù)庫,上次的照片像素不夠。另外……”他頓了頓,從背包里掏出張紙,“上次跟您提的文物登記,您要是想通了,今天就能辦手續(xù),修繕經(jīng)費下個月就能撥下來。”
老周的手在身側(cè)攥了攥,指節(jié)泛白。修繕經(jīng)費是村里急需的,祠堂的屋頂漏了好幾個地方,去年冬天雪大,還塌了個角??捎裼×蚜?,要是登記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會不會被說成是他們保管不當?
“叔,茶來了?!敝苄”酥鴥杀瓱岵柽^來,眼神里滿是催促,那意思是讓他趕緊應下來。
林舟接過茶,指尖碰到杯壁時愣了下:“這杯子是民國的吧?青花纏枝紋,胎質(zhì)挺細?!?/p>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這杯子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平時就用來給祖宗敬茶,沒想到林舟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勉強笑了笑:“鄉(xiāng)下的老物件,不值錢?!?/p>
“老物件都有來歷,”林舟喝了口茶,目光又回到樟木箱上,“周老先生,咱們現(xiàn)在取玉印拍照片吧?光線正好,祠堂里的自然光拍出來效果好?!?/p>
老周沒法再推,只好慢吞吞地打開樟木箱,小心翼翼地把玉印捧出來。林舟立刻拿出相機,鏡頭對準玉印時,老周的心跳得飛快,眼睛死死盯著林舟的臉,就怕他看出什么。
“這玉質(zhì)真好,”林舟一邊調(diào)焦距一邊說,“漢白玉里的‘荔枝凍’,你看這通透度,現(xiàn)在很少見了?!毕鄼C快門“咔嚓”響著,他突然停了下來,眉頭皺了皺,“周老先生,您把玉印翻過來我看看印底。”
老周的手一抖,玉印差點從手里滑下去。周小兵趕緊上前扶了一把,聲音都變了:“小林同志,印底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幾個字嘛?!?/p>
“要看一下字號的細節(jié),”林舟的語氣很平和,可眼神里帶著股認真勁兒,“數(shù)據(jù)庫要記錄每個字的筆畫走勢,上次沒拍清楚。”
老周沒辦法,只好把玉印翻過來。印底朝上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林舟的目光落在了那道裂痕上,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道裂……”林舟伸出手指,卻沒碰到印底,只是在半空中比了比,“上次普查的時候沒有啊?!?/p>
老周的臉一下子紅了,從脖子根紅到耳朵尖。他張了張嘴,想說“一直都有”,可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林舟上次來的時候,特意讓他把印底擦干凈,還拿放大鏡看了半天,要是當時有裂,不可能沒發(fā)現(xiàn)。
“是……是昨天裂的?!崩现艿穆曇舻偷孟裎米咏校白蛱煨拮遄V,拿出來看了看,收回去的時候還好好的,今早一開箱就裂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