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獸的凝視
老劉把軍大衣的領(lǐng)子又往上提了提,秋末的夜風已經(jīng)帶著冰碴子,刮在臉上像小刀子。他跺了跺凍得發(fā)麻的腳,手電筒的光束在博物館朱紅色的大門上晃了晃,最后落在左右兩側(cè)的石獅子上。
左邊那只雄獅踩著繡球,右邊的雌獅護著幼崽,青灰色的石身被歲月磨得發(fā)亮。老劉摸出搪瓷缸,抿了口保溫杯里的濃茶,茶葉梗在水里打著旋。這是他在博物館當保安的第五年,每天夜里十點到凌晨六點的班,巡邏路線固定得像刻在石頭上的紋路——從前廳到西廂房,繞過碑林,最后回到大門守著這對石獅子。
“又瞪我呢?”老劉對著雄獅笑了笑,手電筒的光掃過它的眼睛。那是兩顆深褐色的石珠,據(jù)說是明代造像時就嵌在里面的。尋常日子里看著不過是兩塊石頭,可到了這月涼如水的深夜,老劉總覺得那石珠里藏著點活氣,像是真有雙眼睛在跟著他的身影轉(zhuǎn)。
他想起剛來時老周說的話。老周守了三十年大門,退休前拍著他的肩膀囑咐:“這對獅子邪性,夜里別跟它們對視,尤其是月亮圓的時候?!碑敃r老劉只當是老人逗樂,笑著應了,心里卻想,石頭能有什么邪性?難不成還能站起來跟他聊天?
可今晚不同。農(nóng)歷十六,月亮圓得像面銅鑼,清輝潑在獅子身上,把鬃毛的紋路照得一清二楚。老劉數(shù)著地磚踱步,剛走到雌獅旁邊,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咔嗒”一聲輕響,像是石頭摩擦的聲音。他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束直射向雄獅的臉——石珠做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一層濕漉漉的光,像是蒙了層水汽。
“眼花了?”老劉揉了揉眼睛。保溫杯里的茶喝空了,他轉(zhuǎn)身想去值班室續(xù)水,腳剛邁出兩步,又聽見一聲輕響。這次聽得真切,是從雌獅那邊傳來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石座上蹭了蹭。
他慢慢走過去,蹲下身。雌獅前爪護著的幼崽石雕上,沾著片枯葉。老劉伸手想把葉子摘下來,指尖剛碰到石面,忽然覺得掌心一陣溫熱。他愣住了——這石頭白天被太陽曬著還有點溫度,可這深更半夜的,怎么會是暖的?
“怪了?!彼哉Z,縮回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石獅子身上,像給青灰色的石身披了件黑布衫。老劉忽然想起老周說過,這對獅子是博物館建館時從城郊的破廟里挪來的,算起來少說也有五百年了。
“你在這站了幾百年,見過多少人???”他對著石獸笑了笑,聲音被風吹得散了些,“是不是也見過像我這樣,夜里守著你的老頭子?”
話音剛落,月亮忽然鉆進了云層。四周一下子暗下來,只有值班室的窗戶透出點昏黃的光。老劉正要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見雌獅的眼睛似乎動了一下——不是石珠在轉(zhuǎn),而是那層濕漉漉的光忽然亮了亮,像燭火被風撩了一下。
他渾身一激靈,猛地站起來后退兩步,手電筒的光束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罢l?”他喉嚨發(fā)緊,“誰在那兒?”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卷著遠處的車鳴掠過樹梢。云層慢慢移開,月亮又露出臉來,石獅子還是老樣子,蹲在那里,青灰色的身影沉默得像座山。老劉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自嘲地笑了笑——準是年紀大了,眼神也花了,居然跟石頭較起真來。
他轉(zhuǎn)身往值班室走,剛推開半扇門,身后又傳來“咔嗒”聲。這次比前兩次都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從石座上掉了下來。老劉僵在原地,后背的冷汗把秋衣浸得發(fā)黏。他知道自己該趕緊進值班室鎖上門,可腳像被釘在了地上,非得回頭看一眼不可。
月光下,雄獅腳邊的地面上多了個小東西。老劉咬咬牙,舉著手電筒走過去,蹲下身撿起來——是顆核桃大小的石珠,表面坑坑洼洼,邊緣還沾著點青苔。他抬頭看向雄獅的眼睛,左邊那顆石珠果然空了個洞,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石窩。
“這……”老劉捏著石珠的手開始發(fā)抖。這石珠嵌在石像里幾百年,怎么會突然掉下來?他想把石珠塞回原位,可指尖剛碰到石窩,就覺得一股寒氣順著指尖往上爬,像是攥住了塊冰。
“別裝了?!币粋€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不是人的聲音,更像是石頭摩擦著發(fā)出的,“我守了五百年,就你膽子最大,敢跟我說話?!?/p>
老劉“嗷”地叫了一聲,猛地把石珠扔在地上,連滾帶爬地沖進值班室,反手鎖上門。他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心臟跳得像要撞破肋骨。窗外的風嗚嗚地叫,像是有誰在外面拍著玻璃。
“幻覺,肯定是幻覺?!崩蟿⒆ミ^桌上的搪瓷缸,手抖得連水都倒不進嘴里。他想起自己在部隊時,夜里站哨也遇見過怪事,老班長總說,人心里有鬼,才會看見鬼。難不成是自己這幾天總想著女兒的學費,心里太亂了?
窗外的月光忽然暗了下去。老劉透過窗簾的縫隙往外看,只見那對石獅子的影子在墻上晃了晃,像是……動了?他趕緊閉上眼睛,默念著“唯物主義”,可耳朵里卻聽得清清楚楚,有沉重的腳步聲從門口經(jīng)過,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臟上。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消失了。老劉慢慢睜開眼,窗外的月光又亮了起來,石獅子的影子安安靜靜地趴在墻上,跟往常一模一樣。他抹了把臉上的冷汗,決定不再胡思亂想,拿起桌上的值班登記本,想靠寫字轉(zhuǎn)移注意力。
筆尖剛碰到紙,就聽見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罢l?”老劉的聲音直打顫。
“把珠子撿回來?!边€是那個沙啞的聲音,“嵌回去,天亮前?!?/p>
老劉咬著牙沒應聲。他這輩子沒信過鬼神,可今晚這事兒,實在太邪門了。他攥著筆,手心全是汗,眼睛死死盯著門口,生怕那門突然被推開。
叩門聲又響了兩下,然后就沒了動靜。老劉等了半天,見外面沒了聲響,才慢慢站起身,透過貓眼往外看——月光下,那對石獅子還是蹲在那里,左邊雄獅的眼眶空著,像個黑洞洞的傷口。
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拉開了門。冷風灌進來,帶著股土腥味。老劉撿起地上的石珠,指尖碰到珠子的瞬間,那股寒氣又冒了出來,這次卻沒那么刺骨,反倒有點像井水的涼意。
他走到雄獅面前,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把石珠往眼眶里塞。石珠剛碰到石窩,就“咔嗒”一聲嵌了進去,嚴絲合縫,像是從來沒掉下來過。老劉松了口氣,剛要轉(zhuǎn)身,忽然看見石獅子的嘴角好像往上翹了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