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你的手大兩圈呢,”老人的拇指在凹槽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他手上全是繭子,摸我頭的時候,跟砂紙似的?!焙⒆觽兛┛┑匦?,老人也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
消息傳開后,古鎮(zhèn)里的老人都揣著家當來了。張奶奶抱來個掉了漆的鐵皮餅干盒,里面裝著六十年前的糧票,每張都平平整整:“這是我和老伴剛結婚時攢的,他省下飯票給我買紅糖,自己啃了半個月紅薯?!崩畲鬆斕嶂鴤€鋁制飯盒,里面是套磨得發(fā)亮的象棋,棋子上的字跡都快磨平了:“當年在生產(chǎn)隊,收工后就蹲在田埂上玩,輸了的得替贏家挑水。”
陳默讓運營部的小姑娘給每個物件都配了“身份卡”,不光寫著年代材質(zhì),還留出大半空白,讓捐物件的人寫下背后的故事?!安挥脤懚嗪?,”他給老人們示范,“就寫‘這是我娘給我縫的第一個布書包’,‘這是我兒子滿月時穿的虎頭鞋’,越實在越好。”
最熱鬧的當屬“爺爺?shù)墓ぞ呦洹闭古_。三五個老匠人湊在一起,把各自的家伙什擺出來:缺了角的錛子、磨短了的鑿子、纏著膠布的卷尺。孩子們戴著白手套,在老人的指導下用小刨子推木塊,木花卷著飛起來,落在他們的袖口上。
“慢著點,順著木紋走?!蓖诵堇夏窘硠煾滴罩∧泻⒌氖郑熬拖褡呗芬樦纼?,不能橫著來?!毙∧泻⒌哪樇t撲撲的,鼻尖沾著木屑:“劉爺爺,您當年做過最厲害的東西是什么?”
“給鎮(zhèn)上戲臺做過龍柱,”劉師傅的手在刨子上摩挲,“那龍鱗,一片一片鑿出來的,陽光照上去,跟活的一樣?!彼麖目诖锾统鰝€鐵皮盒,打開是枚生銹的鐵釘:“這是當年剩下的,釘在龍嘴里的,你看這尖兒,還利著呢?!?/p>
孩子們圍著鐵釘嘰嘰喳喳,陳默站在門口看著,突然想起觸摸展廳里的青銅鼎。那些紋飾再精美,不也是當年工匠一鑿一鑿刻出來的嗎?博物館里的唐三彩再珍貴,不也是某個窯工在某個清晨,用帶著泥的手捏出來的嗎?
有天傍晚,文物館快關門時,來了個穿中山裝的老人。他背著個牛皮包,顫巍巍地拿出支鋼筆,筆帽上刻著個“林”字,已經(jīng)模糊得快要看不清?!斑@是1953年,我教的第一個學生送的?!崩先说氖种冈诠P帽上輕輕打圈,“他家里窮,用雞蛋換的錢買的。現(xiàn)在他也當爺爺了,在深圳教計算機。”
陳默給鋼筆配了張身份卡,老人一筆一劃地寫著故事,手有些抖,字卻工整。“他總說,我當年用這支筆給他們批作業(yè),紅墨水在紙上流得特別順?!崩先颂痤^,眼里有光,“我想讓孩子們知道,以前的老師,是怎么教學生的?!?/p>
那天晚上,陳默在文物館待到深夜。月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銅鎖、木刨、鋼筆上,那些包漿在月色里泛著柔和的光。他拿起那支鋼筆,筆尖雖然銹了,筆桿卻被摸得溫潤。突然明白,所謂文明,哪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過是張奶奶攢糧票的細致,劉師傅鑿龍鱗的專注,是無數(shù)普通人把日子過成了故事,再把故事藏進一鎖一刨、一筆一墨里。
百姓文物館的名氣漸漸大了,有記者來采訪,問陳默這些舊物到底有什么價值。他沒帶記者去看那些最“值錢”的物件,而是拉著他們蹲在展臺前,看一個小姑娘戴著白手套,輕輕摸著那把木刨。
“你看,”陳默指著小姑娘手掌的位置,“這里有個凹槽,是當年老人的父親握出來的?,F(xiàn)在這小姑娘的手放在這兒,正好對上。三輩子人的手,在同一個地方遇上了——這就是最金貴的?!?/p>
記者的鏡頭對準了那只交疊的手,閃光燈亮起時,陳默想起老人那天說的話。當時他把銅鎖放進展臺,老頭摸著鎖面的包漿,突然說:“我爹做這鎖的時候,肯定沒想過,幾十年后會有人這么稀罕它。”
“他不用想,”陳默當時笑著說,“他只要把鎖做好,把日子過好,就夠了。剩下的,自有后來人記得?!?/p>
那天晚上,陳默又去了觸摸展廳。王叔正在給新做的陶俑補“包漿”,手指在裂紋里游走?!鞍傩瘴奈镳^那邊,要不要做些復制品?”王叔頭也不抬地問,“讓孩子們也能摸摸。”
陳默看著陶俑臉上被摸出的溫潤光澤,突然覺得沒必要。那些老物件的溫度,就在那道被磨平的棱角里,在那處被摸亮的包漿里,在無數(shù)雙遞過來的手掌里。就像古鎮(zhèn)的青石板路,被一代代人的腳磨得發(fā)亮,卻永遠記得每一步的重量。
閉館前,陳默在百姓文物館的留言本上寫下一句話:“所謂傳承,不過是讓你的指紋,能落在前人曾撫摸過的地方?!狈畔鹿P時,他的指尖觸到紙頁上的凹痕,是之前有人用鉛筆用力寫下的字——“我摸到爺爺?shù)氖至恕薄?/p>
月光漫過展臺,銅鎖的影子落在木刨上,像兩個依偎的老人。陳默輕輕帶上木門,聽見身后傳來細微的聲響,像是某件老物件在低聲訴說,又像是某個沉睡的故事,被新的手掌輕輕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