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老王摘下放大鏡湊過來,“這陶俑胎質不錯啊,你看這腰腹的弧度,是典型的東漢風格。”
林野指著那個印記:“王哥,你看這是什么?”
老王瞇起眼端詳半天,忽然“咦”了一聲:“這像是……植物的根須印子。”他拿起探針輕輕刮了刮,“陶土燒制前沒干透,埋在土里時,有植物的根順著縫隙鉆進去了,時間長了就留下這印子?!?/p>
林野的心跳慢了半拍。植物的根……也就是說,這尊陶俑在地下的兩千年里,曾被草芽、樹根悄悄纏繞過。它不是孤零零地躺著,而是和土地上生長的一切,共享過陽光和雨水。
“你看這刻字?!绷忠鞍逊糯箸R遞過去。老王看了會兒,忽然笑了:“這哪是‘安’字,是‘女’字。東漢的陶俑里,有些工匠會在底座刻性別,方便下葬時區(qū)分位置?!?/p>
林野愣住了。他湊過去再看,那歪歪扭扭的筆畫確實更像“女”字,只是長年埋在土里,右邊的豎筆被侵蝕得淺了,才讓人看錯。他忽然想起剛出土時,陶俑的衣襟上沾著幾絲極細的纖維,當時以為是泥土里的雜草,現在想來,說不定是某種織物的殘片。
“對了,上次讓你查的驛站資料,有新發(fā)現。”老王從抽屜里翻出份打印稿,“東漢永元年間,這個驛站有位女驛丞,姓趙,據說很能干,把驛站打理得井井有條。后來戰(zhàn)亂時,她守著驛站沒走,最后……”
林野的目光落在陶俑彎彎的眉眼上。這尊陶俑高不過三十厘米,穿著寬袖長袍,雙手攏在袖中,姿態(tài)謙卑又帶著點倔強。他忽然覺得,它的站姿像極了村口老槐樹下坐著的老太太,總在等人回家。
“我去處理土樣?!绷忠澳闷饦吮竞?,腳步有些發(fā)飄。土壤分析室在走廊盡頭,他推開門時,正趕上技術員小李在篩土樣。看見林野進來,小李舉著篩子笑:“來得正好,你看這是什么?”
篩子的細網里,躺著幾粒黑色的種子,圓滾滾的,像縮小的豆子。“這是從你送的h3層土樣里篩出來的,初步判斷是黍子,也就是黃米?!毙±畎逊N子放進培養(yǎng)皿,“碳十四測年結果出來了,跟陶俑的年代一致?!?/p>
林野的呼吸頓了頓。黍子……東漢時的主食。這尊陶俑站過的地方,曾有黍子生長。也許是某個秋天,有人在驛站旁種的黍子熟了,風把種子吹進了陶俑腳下的泥土里;也許是那位趙驛丞,曾捧著一碗黃米飯,站在陶俑旁看過夕陽。
他走出分析室,走廊里的燈光映在玻璃窗上,恍惚間像看到陶俑站在驛站的屋檐下,雨絲落在它的肩膀上,泥土從底座簌簌落下,混著黍子的香氣,在風里輕輕搖晃。
回到修復室時,老王已經給陶俑補好了衣擺的缺口?!澳憧矗@樣就完整了?!崩贤醪林中?,“等顏料加固了,就能放進展廳了。”林野點點頭,伸手輕輕碰了碰陶俑的臉頰,陶胎帶著瓷器特有的微涼,卻又不像石頭那樣拒人千里。
“它等了兩千年,終于要被人看見了?!绷忠拜p聲說。
工作臺的燈光落在陶俑彎彎的眉眼上,像是有笑意從陶土深處滲出來。窗外的月光剛好照進修復室,在地面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像誰的手指,輕輕搭在陶俑的底座上。
林野忽然想起出土那天,他蹲在探方里,第一縷陽光照在陶俑臉上時,有只土黃色的小蜥蜴從它肩膀上爬過,鉆進旁邊的草叢里。那時他還覺得,這陶俑在地下待了兩千年,連小動物都把它當成老朋友了。
現在想來,或許不是等待被看見,而是早已把自己活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就像村口的老槐樹,不需要誰來認識,卻把年輪刻進了每一陣風里。
林野拿起標本盒,密封袋里的泥土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他忽然決定,等這尊陶俑展出時,一定要在說明牌上加上一句:它曾和黍子一起生長,和根須一起呼吸,在土里聽過兩千年的雨聲。
至于那句“盼著被人看見”的自問,或許早已被泥土的回應填滿——所有的等待,都不是為了被發(fā)現,而是為了證明,哪怕埋在最深的地下,也從未停止過生長。
雨又開始下了,輕輕敲打著修復室的窗戶。林野把陶俑放進恒溫箱,轉身時,仿佛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聲響,像一粒種子落在土里,準備著下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