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結(jié)
巷子口的老槐樹剛抽新芽時,林阿婆的中國結(jié)攤位前就支起了藍布篷。篷下的木桌上擺著一笸籮彩繩,紅的像灶膛里的火,綠的像院角的竹,黃的像曬透的玉米須,繞著竹筐邊緣纏出圈彩虹似的邊。阿婆總坐在小馬扎上,指尖勾著繩,銀白的頭發(fā)用藍布帕子裹著,垂在耳后的碎發(fā)沾著點陽光,和她手里的繩一樣,都泛著軟乎乎的光。
這天早上,巷子里來了輛刷著“文物普查”的面包車,下來幾個穿藍襯衫的年輕人,捧著文件夾挨家問。走到阿婆攤位前時,領(lǐng)頭的姑娘指著她手里剛編到一半的平安結(jié):“阿婆,您這結(jié)打得地道,我們博物館最近在整理老物件,有件唐代銅鈴的掛繩壞了,想請您去看看能不能補。”
阿婆的指尖頓了頓,彩繩在她掌心繞出個圈,沒等松開就點了頭:“行啊,我跟你們?nèi)??!彼洋突j里的繩歸攏好,用藍布蓋嚴實,又摸出針線包揣進兜里——那是她奶奶傳下來的,針插在紅絨布上,像排小小的銀釘子。
博物館的展廳里靜悄悄的,陽光透過高窗灑在展柜上,給玻璃蒙了層暖霧。銅鈴放在單獨的展臺里,通身泛著暗黃的銅色,鈴身上刻著纏枝紋,紋路里積著點歲月的灰,像給花紋描了道淡墨。阿婆湊近展柜,眼睛瞇成條縫,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鈴頂?shù)膾炖K上——繩是深褐色的,斷了半截,剩下的部分繞著鈴鼻打了個結(jié),繩頭垂在旁邊,像根沒睡醒的尾巴。
“這是‘雙錢結(jié)’啊。”阿婆的聲音輕輕的,帶著點顫。她抬起手,指尖隔著玻璃對著那結(jié)比劃,指關(guān)節(jié)因為常年編繩有些變形,卻靈活得很,“我奶奶當年教我時,說這結(jié)要繞三圈、壓兩線,繩頭得藏在結(jié)心里,不然容易散?!?/p>
旁邊的年輕館長湊過來:“阿婆,您能看出這結(jié)的年代嗎?我們查了資料,只知道銅鈴是唐代的,掛繩可能是后補的,但具體什么時候補的,一直沒頭緒?!?/p>
阿婆沒答話,從兜里掏出針線包,打開來,里面躺著幾縷深褐色的棉繩——那是她去年在舊貨市場淘的老棉線,摸著比新線粗些,軟些,像浸過歲月的水。她抽出一根,指尖勾著繩,開始在空中編結(jié):先把繩對折,繞成個圈,再把右邊的繩壓過左邊,從圈里穿出來,接著繞第二圈,指尖一挑,繩就乖乖地形成了兩個疊在一起的“錢”形,最后把繩頭塞進結(jié)底,捏了捏。
“你看,”阿婆把編好的雙錢結(jié)舉起來,對著陽光照,結(jié)身緊實,紋路清晰,和展柜里銅鈴上的結(jié)一模一樣,“我奶奶說,這結(jié)是老輩人傳下來的,以前給孩子掛長命鎖、給物件掛飾件,都愛打這個,說能保平安,還結(jié)實?!?/p>
話音剛落,展柜里的銅鈴忽然輕輕轉(zhuǎn)了半圈。不是風吹的,展廳里的窗戶都關(guān)著,空氣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也不是震動,旁邊的展臺連個晃都沒晃。銅鈴就那樣慢悠悠地轉(zhuǎn)了半圈,斷了的掛繩垂下來,剛好對著阿婆手里的結(jié),像伸著脖子要接住那縷新結(jié)似的。
阿婆的眼睛亮了,嘴角慢慢翹起來,皺紋里都填了笑:“你看,它認這結(jié)呢。打這結(jié)的人,手指準和我一樣巧,說不定也是個姑娘家,編的時候也像我這樣,嘴里還哼著曲兒?!?/p>
年輕館長驚得眼睛都大了,掏出手機對著銅鈴拍:“阿婆,這也太神了!我們守著這銅鈴快十年了,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p>
阿婆沒管他,繼續(xù)盯著銅鈴,指尖輕輕摸著玻璃,像在摸老朋友的臉:“我小時候,奶奶總在煤油燈下編結(jié)。那時候家里窮,沒什么首飾,奶奶就編雙錢結(jié)給我掛在衣襟上,說‘阿囡戴著,走路穩(wěn)當’。有一回我把結(jié)弄丟了,坐在門檻上哭,奶奶沒罵我,重新編了個,還在結(jié)里塞了根紅絨線,說‘這次藏了根“念想”,丟不了了’?!?/p>
她頓了頓,從針線包里拿出那縷老棉線,又編了個雙錢結(jié),這次編得慢些,每繞一圈都仔細捏一捏:“后來奶奶走了,我就接著編結(jié),把她教我的結(jié)都記下來,編給街坊鄰居,編給來攤位上的人。有人說我編的結(jié)結(jié)實,有人說我編的結(jié)好看,其實我知道,是奶奶的手藝在幫我呢?!?/p>
編完第二個結(jié),阿婆把它放在展柜旁邊的桌子上,對著銅鈴輕聲說:“我知道你等這結(jié)等了好久,別急,我給你補好,讓你重新掛起來,還像以前那樣,能晃,能響?!?/p>
話音剛落,銅鈴又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這次轉(zhuǎn)得更慢,鈴身蹭到展柜的玻璃,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像在點頭應(yīng)和。
接下來的幾天,阿婆每天都來博物館。館長給她騰出了個小桌子,放在展廳的角落,桌上擺著她的針線包、笸籮,還有從家里帶來的放大鏡——她眼神不太好,編細繩子時得湊著放大鏡看。
補掛繩不是容易事。老繩太脆,一碰就容易斷,阿婆就先用溫水把老繩泡軟,再用細針一點點把散開的線頭挑起來;新繩要和老繩顏色、粗細都匹配,她就把帶來的老棉線拆成縷,比對了好幾回,才選出最像的;編結(jié)的時候更要小心,每繞一圈都要捏緊,每穿一線都要對準,生怕編錯了,辜負了銅鈴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