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玨的裂痕
趙守義把那枚青玉玨捧在掌心時,指腹先觸到的不是玉石該有的溫潤,而是一道細微的硌感。他屏住呼吸,湊到煤油燈底下,昏黃的光線下,那道裂痕像條蟄伏的小蛇,從玨的邊緣蜿蜒鉆進玉心,雖細得幾乎要隱進玉的紋路里,卻扎得他眼睛發(fā)疼。
這枚玉玨是他娘臨終前塞給他的,說這是趙家傳下來的物件,當(dāng)年他爹跟著隊伍走的時候,特意留下給媳婦孩子鎮(zhèn)家的。那時候他才十歲,只記得娘的手涼得像冰,聲音輕得要飄走:“守義,好好拿著,等將來日子好了,憑著這玉玨,說不定還能找著你爹?!边@些年他走南闖北,從東北的林場到江南的碼頭,什么苦都吃過,玉玨始終揣在貼身處,用塊藍布包著,連邊角都沒磕著過,怎么今兒就裂了?
“爹,該吃飯了?!眱鹤于w建軍端著粗瓷碗走進來,碗里是摻了紅薯干的玉米粥,熱氣裹著淡淡的糧香飄過來,卻沒驅(qū)散趙守義心里的悶。
趙守義把玉玨小心包回藍布,塞進貼身的衣兜,指尖按在兜外,還能摸到那道裂痕的形狀。他抬頭看了看兒子,建軍今年十八,個子比他還高,肩膀?qū)拰挼?,就是臉太瘦,顴骨都突出來了——這兩年糧食緊,家里頓頓都是稀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卻總也吃不飽。
“今兒去公社糧站,王主任怎么說?”趙守義端起碗,喝了口粥,寡淡的滋味在嘴里散開。昨天他聽說公社有批返銷糧,特意揣了攢了半年的布票去,想著能多換點糧食回來,給建軍補補。
建軍的頭垂了垂,筷子在碗里攪著紅薯干:“王主任說,返銷糧優(yōu)先給軍屬和困難戶,咱家……咱家不夠條件?!?/p>
趙守義手里的碗頓了頓,粥晃出幾滴,落在粗布褲上,留下深色的印子。他知道王主任的意思——當(dāng)年他爹走后,有人說他爹是當(dāng)了逃兵,雖然沒真憑實據(jù),可這頂“帽子”似的東西,總在暗處飄著,讓趙家在村里抬不起頭。這些年他拼命干活,就是想讓村里人看看,趙家不是孬種,可到了要糧食的時候,還是差了口氣。
“知道了。”趙守義把碗里剩下的粥一飲而盡,碗底的紅薯干嚼得咯吱響,“明天我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挖點野菜,再找找有沒有野兔子?!?/p>
建軍抬頭想說什么,又把話咽了回去。后山他去過,前陣子大隊組織社員去搜過,能吃的野菜早被挖光了,野兔更是少見。但他沒敢反駁爹——爹這兩年話越來越少,卻比誰都要犟,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第二天一早,趙守義揣著玉玨,背上竹簍就上了山。天剛蒙蒙亮,山上的霧氣還沒散,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涼得刺骨。他沿著熟悉的小路走,眼睛掃著路邊的草叢,偶爾看見幾棵苦苣菜,都小得像指甲蓋,他也小心地挖起來,放進竹簍里。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竹簍里才攢了小半筐野菜,趙守義靠在一棵老松樹下歇腳,從懷里掏出玉玨,借著透過樹葉的晨光又看了看。裂痕似乎比昨晚更明顯了些,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心里的慌像潮水似的往上涌——娘說這玉玨能鎮(zhèn)家,現(xiàn)在裂了,是不是家里要出什么事?
正想著,遠處傳來腳步聲,趙守義趕緊把玉玨包好揣回兜里,站起身,看見山下走來個穿灰布褂子的人,背著個帆布包,像是個干部。
“同志,你是哪個村的?”那人走近了,開口問道,聲音很溫和。趙守義看他胸前別著個徽章,上面寫著“公社調(diào)查隊”,心里松了口氣,答道:“紅星大隊的,趙守義。”
“我叫林建國,是公社派來了解社員生活情況的?!绷纸▏α诵?,指了指趙守義的竹簍,“這是挖野菜?家里糧食不夠吃了?”
趙守義點點頭,沒多說話。這些年他見多了干部,有的來了問問情況就走,有的還會拿點救濟糧,可大多時候,日子還得自己過。
林建國卻沒走,反而在他旁邊坐下,從帆布包里掏出個饅頭,遞給他:“我早上從公社食堂帶的,還熱著,你先墊墊肚子。”
趙守義愣了愣,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同志,我不餓?!?/p>
“拿著吧,”林建國把饅頭塞進他手里,“我看你臉色不好,肯定沒吃早飯。咱們聊會兒,你跟我說說,村里像你家這樣缺糧的,還有多少戶?”
趙守義攥著熱乎的饅頭,心里暖了些。他咬了口饅頭,白面的香氣在嘴里散開,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吃白面饅頭。他一邊吃,一邊跟林建國說起村里的情況:誰家男人病了干不了活,誰家孩子多糧食不夠,還有自己家的事,包括他爹的事,也忍不住說了幾句。
林建國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點頭,還從包里掏出個小本子,記著什么。等趙守義說完,林建國嘆了口氣:“趙同志,你爹的事,我可能知道點情況?!?/p>
趙守義猛地抬起頭,嘴里的饅頭都忘了咽:“林同志,你……你知道我爹?”
“我爺爺當(dāng)年跟你爹是一個隊伍的,”林建國說,“我小時候聽爺爺說,有個叫趙老根的戰(zhàn)友,特別勇敢,一次戰(zhàn)斗中為了掩護隊友,犧牲了。后來部隊想聯(lián)系家屬,可那時候戰(zhàn)亂,地址丟了,一直沒找到。我這次來,也是想順便幫爺爺找找這位戰(zhàn)友的家人?!?/p>
趙守義的手開始發(fā)抖,饅頭從手里滑下來,滾到草里。他一把抓住林建國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diào):“林同志,你說的趙老根,是不是左手有個疤?我娘說,我爹左手虎口有個月牙形的疤!”
林建國點點頭:“對,我爺爺說過,趙老根左手虎口有個疤,是當(dāng)年跟敵人拼刺刀時留下的?!?/p>
那一刻,趙守義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么多年,他一直背著“逃兵兒子”的名聲,在村里抬不起頭,現(xiàn)在終于有人告訴他,他爹不是逃兵,是英雄!他想起娘臨終前的話,想起這些年揣在懷里的玉玨,突然覺得那道裂痕,好像沒那么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