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把李家坳的曬谷場鋪得金燦燦的,李老根蹲在石碾旁,粗糙的手掌反復摩挲著碾盤邊緣的紋路。那些紋路里嵌著經年累月的谷糠,像老人手上洗不凈的老繭,風一吹,細碎的糠末就跟著打旋,落在他藏青布衫的下擺上。
“爺,該碾新谷了!”孫子李望背著半袋剛脫粒的稻谷跑過來,帆布袋子蹭著曬谷場的竹席,發(fā)出沙沙的響。這孩子剛滿十六,胳膊上已經有了緊實的肌肉,跑起來帶風,不像李老根,走兩步就得扶著石碾喘口氣。
李老根抬頭看了看天,日頭正懸在頭頂,把稻谷曬得裂開了細縫,正是碾米的好時候。他點點頭,慢悠悠站起身,從石碾旁的草垛里抽出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木楔子——這是他爹傳下來的,楔子頭包著鐵皮,幾十年了,還能牢牢卡住碾輪。
“先把碾道掃干凈?!崩罾细穆曇魩е蠠熒さ纳硢?,他指著石碾周圍的地面,那里還留著上一季的谷殼。李望應了一聲,拿起竹掃帚就掃,掃帚苗劃過地面,揚起的谷糠迷了眼,他揉了揉,又接著掃。
石碾是李家坳最老的物件,青灰色的碾盤足有磨盤那么大,碾輪比李望還高,邊緣被歲月磨得圓潤,卻依舊結實。碾盤中間有個圓孔,插著一根木軸,木軸頂端纏著幾圈麻繩,是用來套牛的。以前村里有牛的時候,碾谷不用費力氣,可現在牛都被拉去鎮(zhèn)上的養(yǎng)殖場了,只剩這頭石碾,還守著曬谷場。
“爺,咱為啥不用村口王叔家的打米機?”李望掃完碾道,直起腰問。他上次去鎮(zhèn)上,見過人家用打米機,把稻谷倒進去,轉眼就能出白花花的米,比石碾快多了。
李老根沒說話,只是蹲下身,把木楔子卡在碾輪和碾盤之間,又伸手摸了摸碾盤上的凹槽。那凹槽是一代代人碾谷磨出來的,深淺不一,像刻在石頭上的年輪?!按蛎讬C快,可碾不出谷香?!彼K于開口,手指在凹槽里輕輕劃著,“你太爺爺那時候,逢年過節(jié)才碾新谷,一碾就是大半天,全村人都來幫忙,碾出來的米,蒸飯能香一條街?!?/p>
李望撇撇嘴,沒再說話。他沒見過太爺爺,也沒見過全村人圍著石碾的樣子,他只知道,用石碾碾米,得推著碾輪轉,一圈又一圈,累得胳膊酸。
兩人把稻谷倒進碾盤中央的圓孔里,金黃的稻谷順著圓孔往下漏,落在碾盤的凹槽里。李老根解開木楔子,對李望說:“你推,我?guī)湍憧粗卓??!崩钔叩侥胼喤?,雙手扶住碾輪上的木把手,深吸一口氣,使勁往前推。
碾輪“咯吱——咯吱”地響起來,聲音沉悶又悠長,在曬谷場上回蕩。李望推著碾輪轉了第一圈,就覺得胳膊沉得像灌了鉛,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挪,碾輪壓過稻谷,發(fā)出細微的“咔嚓”聲,谷殼被壓碎,米粒裹著糠皮,順著碾盤的凹槽慢慢往下滑。
“慢點兒,別推太快,米粒會碎。”李老根蹲在碾盤邊,手里拿著一把竹篩,等米?;侥氡P邊緣,就用篩子接住,輕輕搖晃。細糠從篩眼里漏下去,落在鋪好的布上,留下帶著糠皮的糙米。
李望聽著爺的話,放慢了腳步。碾輪轉得慢了,“咯吱”聲也變得平緩,秋風吹過,帶著剛碾出來的谷香,飄進他的鼻子里。那香味不像打米機碾出的米那樣寡淡,而是帶著太陽的暖意,還有泥土的氣息,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爺用石碾米蒸的飯,確實比現在的飯香。
轉了十幾圈,李望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碾道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停下來,擦了擦汗,喘著氣說:“爺,歇會兒吧?!?/p>
李老根點點頭,又把木楔子卡在碾輪上,接過李望手里的竹篩,繼續(xù)篩米。“你太爺爺以前推碾子,能推一下午不歇氣?!彼贿吅Y一邊說,“那時候你爹才這么高,跟在你太爺爺后面,撿碾出來的碎米,說要留著給你太奶奶熬粥?!?/p>
李望坐在碾道旁的草垛上,看著爺的背影。爺的背早就駝了,篩米的時候,得彎著腰,可手里的竹篩卻搖得很穩(wěn),一點也不晃。他忽然注意到,爺的手上有很多裂口,有的還滲著血絲,那是常年摸農具、推碾子磨出來的。
“爺,你的手……”李望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李老根抬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把手上的裂口往身后藏了藏:“老毛病了,過幾天就好?!彼押Y好的糙米倒進布袋子里,又拿起另一把篩子,開始篩第二遍——石碾碾米,得篩三遍,第一遍篩細糠,第二遍篩碎米,第三遍才能得到完整的糙米。
歇了一會兒,李望又站起來推碾輪。這次他沒覺得那么累了,碾輪的“咯吱”聲好像也沒那么刺耳了。他推著碾輪轉,看著稻谷在碾盤上慢慢變成糙米,看著爺蹲在旁邊篩米,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